扬州拉着青州坐落大厌东南,借着那口海风,文雅气贯彻九州大地。

    扬州却不及青州。

    两兄弟对外那是齐心协力,朝堂上着大红袍的文官,两州共占去八成,剩下两成因帝王心术,双手一挥做施舍物件扔去给别地哄抢。

    七寸金舌将西边那位一骂就是三十年,进贤冠、赤红袍两脚一蹬朝廷里,江湖上,百姓家都需掂掂自己哪出差错惹了这伙文曲星。

    二州家里边却谈不上亲近。青州重文雅——“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是它。杨州好文意有“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佳句。

    雅意之争已有百余年的传承,争斗的地点一直便是科举考。殿试之前的乡考、会考便是两地才子你来我这头,我去你那边,争个高低,互扇一耳光。

    为了那耳刮子打的响亮,受贿之风大涨。

    在那一拨拨春考浪潮里,陈真是少有的独行者。

    没有同窗一车车打头阵,没有几几好友奴仆为伴。头上玉簪坠,身披意气书生及脚青袍,面目平庸,亮眼的是那剑眉傲世。脚踩青杨两州的文曲道,在那人来人往里是沙砾一颗,却也是最硬的一个。

    依靠青州四大族的陈家,他也可以是奴仆簇拥里驾车春游的一员。只是这个年轻人倔强的很,不愿在那张借条签下名来。

    陈家每年都会拨下一笔银两给到下面学子,只须按下印章,写下名字,到殿试的花销都可报销。其中更是概括了不可言说的贿银——“买书钱”。

    陈真父母是陈家的马夫,自小投入陈家,养马一生,无甚成就。

    不过身为奴仆,不犯错,没有成绩就是最大的气运了。借着这份气运,二老为小儿谋来蒙学堂一陪读小童的福利,已经是满满地幸福。更别提阿儿懂事,在以文起家的陈家能混上个科考名额,更是可以算得上烧香祭祖的美事。

    二老是欢喜的送阿儿出府的,哪怕看到门前那些车马如水,他们也不会埋怨真儿迂腐。

    因为这才是他们心里读书人的样子,再说那借条一签怕是真儿娶亲彩礼连同二老的棺材本全垫上也是不够的。

    可是如果真儿也能一马踏青杨二州,该是多潇洒。二老不敢多想,恐又惹来陈真才子“身外之物”的唠叨。看到人影消失在人群里,赶忙提着扫把去收拾出行时弄得杂乱的马厩。

    ——

    陈真不能再想了。此时的他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如果陈府的方正大院算家的话。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才思泛涌的大才子,十多年的寒窗归根结底都是依靠一个“苦”,熬着熬着,他也觉得自己行了。

    他志得意满走进考场。交卷时主审官那个眼神,他不懂。春风阵阵里,他空着来空着去,再看时,他已经是唉声叹气里一个。

    那会他应该找上几个“好友”搭伙回青州,倔强的性子又跑出来作祟,于是拿上回程的路费,年轻书生走进涟漪妓院。

    撒气的抛去破烂的荷包,赢来老鸨伙计比翻书都快的变脸。五秒真男人气势一过,又泄气的拿起桌上那口罐子往城外走,迷糊里,踉跄中走进山坳,走进深林里这个小山寨。

    书生双手叉腰,头颅顺着酒劲打上两三圈,咕噜两声,对着前面懵圈的百来人就是一嗓子,“抢劫!奶奶的,抢劫了!”

    陈真很幸运,没被人拧去发抽的脑袋;他也很不幸,一觉醒来,成了这清风寨的压寨相公。

    他收回飘远的思绪,别过头看向身边一直盯着他的女人。

    他的玉簪已经跑到女人头上。因为她说成亲就要有个彩头,他摸摸全身,银两留在春楼了,不离手的圣贤书也被他扔到住所,最后还是女人抢过玉簪说这个好看。

    在陈真看来,女人相貌是极好的,他反正也没见过多少女人,再说也没他挑的份。

    娃娃脸,爱笑,嘴角一翘就是两酒窝。有个好听的名字,阿莲,出淤泥而不染,莲花的莲。陈真很喜欢。

    与她相貌不符是她横刀立马的性子。她不喜欢手下人乱哄哄,那会让她这个大当家没面。她不喜欢有人说她男人娘唧唧,哪怕这个男人与她洞房只是两睡鬼凑伙打呼噜而已。

    她喜欢摆上一桌好酒好肉,依靠在树下,看身旁大才子或满头思绪或如履薄冰,她会伸出手指挑起那不算俊俏胜在白嫩的脸,看这脸从最开始的气愤,羞涩到通红的满是幽怨。

    “阿莲,今晚吃点清淡的吧,风吹着,脑袋犯蒙。“

    “好啊,一切听相公的就是。待会叫老朱去后山挖些笋,熬个粥,祛祛燥热。”

    又是这样,陈真说什么,阿莲只会答应,挑不出任何毛病,却让陈真倍感难受。

    从最开始的慌张到如今的麻木,折磨着他。他想效仿前辈世美君,学那抛妻弃子的狠辣,又怕这莲大寨主那灵动双眼,明明牵手几回十根手指都能数清,云雨之事更是没有,话到嘴头,只得扯到胃口不好。

    “大当家的,外头来两乞丐叫嚣着要吃住,小的们思量是拿来的高人,特地问下您有什么指示。”

    下面小弟屁颠颠来报,叫阿莲的女人眉头一皱,抽出案板上的环首刀,脚一蹬,似利箭出弓,射出这边悠闲小天地。

    陈真被这变故吓得倒退在身后的大树上,震得脑瓜子发懵,这哪是平日里身旁对他百依百顺的婆娘,虽说看她行为举止也当的剽悍,却是不见这般生猛。

    赶紧收拢心神,追着那时停时飞的影跑去,直呼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圣贤诚不欺我,这热闹他可得好好瞧瞧,关乎之后是跑路还是跑路呢。

    清风寨前,是一老一少席地而坐。

    “呔,小娃娃别沉不住气,要有点耐心。”老头裹着破烂外衫,狗尾巴草叼在嘴上随着话语摇晃,没个正经样。

    “收账你收到强盗窝来,要死别拉着小爷啊!”橘爷可不惯着这臭老头。

    莫名其妙头被砸晕,迷迷糊糊中被拖来这鬼地方,他还没缓过神来呢。

    看着眼前景象,依山小寨,刀枪晃动。

    山寨门上嚷嚷的土匪,虽说衣着方面谈不上如何整齐,镇江县里的衙役都比之有排面,耐不住这帮子人多,一条绿色破烂抹巾戴头上或绑手臂,扯着喉咙朝二人骂。

    老头叉着腰,手指点着寨门就是一顿数落。有点小帅,小橘爷脑子冒出这个想法,又快速掐灭。小橘爷还摸不着头脑,好好的在梦中与瑶娘私会,被阵阵骂声闹醒,只当又是哪个梦境,在他想来,邋遢老头属实当不得帅气二字。

    待老头骂累了,凑过去,一脑子问题还没出口——“老老实实呆着,看着你就烦。”

    得,这不是梦!

    小橘爷百无聊耐,学葛老头扯过身侧的狗尾巴草往嘴里送,初时是泥土的芬芳,好在一个清鲜味,嚼上两三口,瘾就上来。

    “葛老怪,你说瑶娘是去干嘛了呢?她一走,酒肆就空了,那滋味也就没了。我、我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呸…”吐去嘴里草沫子,少年终归管不住思绪往瑶光桥上飞。

    “你什么你,你去找着了,不还是只敢在屁股后面跟着看着。连凑近闻闻放屁是香是臭都没胆。师父这回带你收个账,给你准备一份大大的彩礼,你就偷着乐吧。人家小丫头片子指定过得比咱爷俩好。要你关心?哼!”

    老头最瞧不得娘不拉几,唧唧喳喳。薅来一把狗尾,嘴里那根已经啃不下去,毛茸茸的头啐到少年头上。续上草根,又继续同寨子上那些绿林好汉切磋技艺。

    “小小清风寨,爷爷一脚踹,窝着山头撒尿,动口俺妈闭口祖宗,哪个臭沟滚来的石头,摸去怪形换人形,还待爷爷一掌劈来,瞧瞧脑瓜子还脆否!”

    就在这时,一把刀鞘自天边飞来,似是回应葛老头的谩骂,朝着人头脑门射去。

    紧随而来的,是把环首刀,刀长三寸四尺,刀背也是开刃的,将空气切开,有三个环圈在刀背随风作响。握刀的女人村姑打扮,乖巧的娃娃脸此时布满阴霾,可用“血海深仇”来形容了。让这老家伙停扰了同陈公子闲聊的雅兴,一刀削去眼前这厮才好。

    老头像没见着飞来的刀鞘,骂完哈上一口气,斜过身子,避过。

    刀鞘可不会打转,直直打在商南橘腿边。橘爷忙得站起身来,看着插在草地上的刀鞘,只差丝毫,小腿便无故多出个洞来。

    “姓葛的,打死这疯婆娘!”他可顾不得老头打的赢不。

    “好勒,乖徒儿!”应和一句,还侧身的老头右脚蹬地,直扑阿莲。

    环首刀要拦,横竖两刀劈出,老头枯槁双手就迎上去,刀身两侧各一巴掌,应了几句油头谩骂——“爷爷一掌劈来,瞧瞧脑瓜子脆否?”是脆的,扇在削铁如泥的刀身上,“哐当”声此起彼伏。

    阿莲很生气!

    被打得倒退好些步,一抬头就是那老家伙贱贱的笑,脸皮都给笑皱成一团,真丑!

    抽出被打昏的环首刀,震去懒惫,照着那丑脸就是一刺。刺到半途,趁着巴掌还没扇来,转挑式,挂出一片气浪。等到老头要躲,连忙像蛇逮着老人就咬。

    “老了,老了。”葛老头不忘唏嘘。

    两手指夹着窜来的毒蛇蛇头,左右掰开,敞开刀面,身子飘上,佝偻的身子站在刀面上突地挺拔。蹲下身子,看着对面的娃娃脸,嘴里狗尾草不懂怜惜,往那就是一吐。

    “要死啊,几年不见这么野,哪有男人要。”

    “师父那你可搞错了,我找着相公了,都拜堂了呢,嫩的很!”

    老头一听,高人风范再难支撑,直挺挺从刀面上坠下,结结实实朝地上啃去。

    阿莲嗓音大。

    满脸怒气的橘爷听着了,狗尾巴草那狗尾悄眯生息的钻进口腔,嚼上两口,顺道喉咙,呛得很,连忙上手去抠,造孽。

    赶刚上来的陈真才子听着了,瞧着四周飘来的眼神,大才子发怵,小脚往后去去,是堵石墙,连忙低下头来,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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