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酒更醉人的,是往事二三件。

    小橘爷懵懂中初尝此物的厉害,初时只当脸红是害臊,头昏怪这盛夏酷暑,喉咙酸痛也能扯到酒水辣咧。

    在看时,这人儿借着醉意已昏去。头颅栽到桌子上,额头枕着那碟子茴豆,将碟子一角翘起,零散的豆子几几搭伴游戏桌面。两手耷拉着垂过大腿,双腿又伸得笔直,哪还能见刚进店时谦谦公子的模样。

    行至黄昏,客人一桌子一桌子散去,借着天上那位官爷还在岗的威风,几几勾肩,往家的方向漫步去。

    瑶光酒肆晚间是不接客的,原因嘛,就得好好问这帮子“漫步大圣”了,白日里喝起酒来,当得豪横,给他一棒子,四海妖魔,天庭神仙俱不在眼里。一入家门,母虎一瞪,一切又会落到碧玉年华的瑶娘头上,好一个酒中大圣。

    “怎地还不醒,第一次见着师父等徒弟的。”

    “谁叫您老蹉跎一甲子就收了这一个徒弟,您不看着、惯着,只怕碌碌老死在这小县连个清明记挂的都无。”

    “什么叫我收?那最初捞他的是你,要我教两手的也是你这小妮子,现在学那过河拆桥的混蛋事?”

    老头作势瞪目,抢过瑶娘手头酒壶,咕噜一声,汁水将本已疏散的白须浸个清爽。总算知晓,咱橘爷那胡喝海灌的生猛法子哪学来的。

    “你父亲的三千背嵬义从已经在来接你的路上了。好大的手笔,不知又有多少人儿晚上难眠了。你也该收拾一番,之后这瑶光酒肆怕又要吃上好些年灰了,也不知到时老头子我还能否喝上这佳酿老酒,啧啧~”

    瑶娘似是还没从被老头抢过手中酒壶中缓过神,抿抿嘴唇,看向桌上的少年。

    她就想那小家伙定是在与恶龙厮杀,那恶龙应该就是桌对面的老头了——打死这老东西才好哩。

    只是想想对面这老头外表邋遢同乞丐一般其真身却是世间最逍遥的剑魁盖三郎,怕只有挨揍的份了。

    再看向四周,客人散去的酒肆,桌子椅子也学人醉,找个巴适地躺着站着,乱糟糟的。瑶娘却总能在这乱中找出分安静,她在这里也有五年了,同现已趴着桌上的少年在这小屋子一待就是五年,看他从十二到十七,她从十七到二十二,正好,他们中间也是差了五年。

    “那小橘子呢,留他在这小县继续当个扒手,然后每天晚上来这发呆吗?我,我想…”

    瑶娘没有问什么时候走,也没有问好些年未见的父亲,在这间酒肆里,她想自私一回。

    “不行,他,我会带走。跟着你,他永远也只能是个小扒手。他商南橘还不需要你护着,你回你的泸沽山,我徒弟还是跟我走上一遭,看看这大美江湖。赶巧路上少个烧饭搓背的伙计。”

    瑶娘话到嘴边,便让老头截胡了去。沉默稍许,只得作罢。

    “钓鱼台上那位,您这次去有几分把握?如果,我是说如果,打不过就跑,我倒时和阿爹说下,不丢人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欠你祁家的账这次刚好清了。再说这棋是你家阴山老鬼开的先手天元,你不懂江湖,他却是不会出错的。放心,我帮你盯着这臭小子,路边的啥野花野草敢碰,我就削根手指,让他连扒手都做不成。”

    这话一出,瑶娘腮红借朝霞的昏韵又添几分娇意。忙转过身去,也不理会身后老人的大笑,碎步向后厨走去。

    “您别取笑小女我了。您就当账面上零头利息,护他成个小散仙就行,这对您来说应该就是翻手之间的事了。”

    又觉得没有说清楚,生怕被这老怪抓着尾巴,忙又说道“只是弟弟啦,我捞起来的,自然是要留心些,给您去下碗面,多辣,包您满意。”

    老人看着女子逃也似得去下汤面,突然想起脑海里尘封的白衣飘飘。

    那时也是这般年纪吧,他是那袭白衣的师兄,每天早上最喜听那声声师兄长师兄短,如窃窃莺啼,总能将他戳个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然后看白衣入西渝,依偎在那李小狗怀中,怒意不受控的直冲脑门,两指微弯朝着桌对面的橘爷又是一板栗,还赶巧敲在原先敲出的小包上,烂醉的人儿呼声骤停,身子往上吓两吓,没醒,一口气缓过,呼声又给续上。

    “‘弟弟’嘛,有意思,有意思勒…”老头可不管橘爷,收了手指,喃喃发呆,不知又想啥鬼东东去了。

    朝阳道,上接天朝,下达最南的蓬莱三山,将大厌最富饶的荆州一刀切开;右是江南士绅百年书生世家,左过锦州,可见西渝三郡蛮地。

    四通八达,免不了来往人身份杂的很,擦擦碰碰是常态。

    朝廷于此设困龙堡,收天,地两境八千甲巡视四方。

    困龙堡借上天福眷,北上涛涛长江水作伴,南边丘陵沟壑,有浓翠蔽日霸得荆州下巴。

    唯独中间这一道,不知是老天玩心作祟还是如何。西边那位有大厌独一份的异性王,头顶冕帽上有八珠,差一珠便是这大厌朝的九五了,这权势直逼北边太京城,引得多少读书人戳脊梁骨,又有多少聪明人借着“西渝十恶”的折子,书本挣满银两滚滚,名声朗朗。

    此“聪明人”青杨两州便一石占八斗,一如天下书生多出江南。于是,在这困龙堡里,若见着了有争吵的,多出青杨两州,至于那看上去最落魄一方便是西渝野蛮了。

    困龙堡管事的却是个西渝琅琊郡人士,唤余友谅,字伯言。

    祖上是青州同海水讨食的渔夫,因为春秋七国混战,逃去关外在黄土地里寻食。

    因此初见此人时,不似别个官爷白胖,一身黝黑横肉,一个文官行龙虎生风大步。五品镶珠范阳笠,一身黑底蛟龙袍,这袍款式可是当今昭武大帝亲自特允的,极尽尊荣。

    余伯言走至西城城头,立于重墨“困龙堡”那飞舞的“龙”字下。

    一眼眺去,那条官道,他格外熟悉,多少年前他还是一穷酸书生就是在那里走出来的。不及别地浩然正气,家学渊源,那届科举西渝三人,都是由三郡太守举荐的。

    没个进两甲,却都神奇的以同进士进官受命十年载,于琼林抄书辩论。匆匆十年,相较年少时在西渝,再不用为生计担忧,每月还有例钱准时送到。

    余友谅是最早走出琼林致仕的,可能是憨厚吧。

    被送例钱的公公叫出琼林别院,引到一马车前,公公退去,由这位陈进士站那也不招呼。

    友谅就站那候着,他知道这辆马车越简陋其间就有多大金贵,最早今夜就该收拾行李了。

    去哪?——“困龙堡缺个管事,你去罢,怎么样?不去也要去,不要想什么大厌啊西渝,你只要看着困龙堡就行。”

    困龙堡,困龙堡,有书生说这就是昭武皇帝给祁蛮子的一个警戒:有术士说这是大厌用一城压西边那三郡白蟒气运。余友谅不去理会这些,他当真照那话的指示,不听不说只要看好这个城就行。

    但今天,注定不一样了,眺望的目光寻找着昨晚收到的报告里所说的西渝三千背嵬义从。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的字“伯言”是琅琊郡太守送的,他这一身蛟龙袍是太京城送的。

    第二次,本是敦厚如他被一封信吓出冷汗来。第一次是昨晚油灯下的急切,第二次是今早登城远眺无果的茫然让他踹踹不安。所以当看到远处绿野里那线白条时,他反而松上口气。

    瑶光酒肆,靠河那桌上的少年迷迷糊糊醒来。眼皮注满铅水般,需挣扎几下才能扯开。喉咙直发酸,一哈气肚子就打滚。

    咦,脑袋咋这么疼喂,沿着头发抹去——哪个狗日的,趁小爷遨游太虚敲黑棍,没把的玩意。小手揉着起包的脑袋,橘爷抬起头来,刚巧看到那“没把玩意”正笑眯眯的盯着他,小橘爷身子一吓,差点倒栽过去。

    “您老爷子怎有闲工夫回来,又要做甚鸡毛鸟事?妈的,真疼,下手真狠啊。”

    “乖徒儿,师父老人家这不看你一人饮酒醉,特意回来看看。瑶娘那小婆姨好狠的心哦,可不比我老小手轻,拿着包袱就跑了。我这特地叫你醒,你不醒,这不婆娘没了啦,可怜的娃,哎。”

    还在摸拭脑包的橘爷一听瑶娘丢下他走了。本就迷糊的脑子如遭霹雳。在老头的肆笑里,像条土狗,奔向后院,站在他一直不敢踏入的屋门前。还好这神秘小屋此时大敞着,哪里还见白日里那绿萝人儿。再去厨房,还是没有。

    好狠的绿萝人。小橘爷垂丧着头,脚上草鞋也在找寻里成趿拉样。

    五年朝夕,连走都没个声音,去哪了呢?去干嘛呢?什么时候回呢?还能见着吗?你知道我喜欢你吗?整整喜欢了五年你知道吗?少年脑子很乱,他好想问个为什么,确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嚼碎吞下,一如他这五年在那绿萝裙后,一直沉默,一直看着,已经成为习惯。

    老头可不会安慰他,依旧笑眯眯,仿佛这只不过是早上嗦粉多辣和少辣的区别,饿不死有口吃就行。等这痴情人回到前厅,着魔的样一下又让他看到以前,极不情愿的将椅子下藏着的面条端出。

    “呐,那狠心婆娘给你的,没放辣,怕你睡醒肚子受不住。真就一棒子来一手糖,把你吃得死死。外边好的多了去,你小子看上哪个,为师给你捆也捆来不是。再给你找些龙虎山上的虎狼药,呵呵,任你…”

    这唠叨还没唠完,土狗就一手扑过那只刻花白瓷碗。

    面已经大坨,汤水还剩可怜的一勺,上面鱼肉足有半碗多,那是他最喜欢的鳜鱼。少年突然感觉眼睛有点湿,一口鱼肉一口面,嘟嚷着打断老头打诨——“去你母的,滚蛋!”

    得,这欺师灭祖的败德玩意。

    “吃,噎死你这小土狗。吃完将店面收拾了,明早就走了。”

    “啊,去哪?找瑶娘吗?好啊!”少年猛地抬起陷进碗里的脸来,嘴上还挂着没咽下去的面条。

    “找个屁,趁还能走,将外头的账收收。”

    “那不去,我要在这等瑶娘回来。”

    一听是无关的琐事,少年又成土狗。嫌筷子麻烦,直接栽进碗里,不去关心身子发抖的老头。

    “瑶娘要你跟我去的,真的,这回没骗你,收了账,咱爷俩就去找她。”

    “你没少骗我,不去不去。那你收账去,我去找瑶娘,咱脸真不熟!”

    得,这没点志气的狗玩意。

    老头再不多嘴,看土狗吃得差不多了,顺了桌子上的酒壶,一步跨出就是十来米,虚影一晃已经站在土狗背后。一抡,照着那小脑瓜子就是一砸,又中之前那个脑包!

    咣当里,少年倒去,嘴里食渣还没咽下,都给喷出。神魂又入太虚。当真治不眠不服的利器,酒壶子也没碎,里头还有酒水,老头可不浪费,手画圆,朝天上一提,头昂起往那蹭,倒出这解气的好物。

    困龙堡前,让余官人苦恼的三千白马义从不再上前,驻步三十里外。

    静得余伯言在墙头都能听到马匹因为疲惫不停地呼吸声,却是不闻人声。当然如果是在那面大书“鬼”的旗下,又显得理所应当。

    西渝王便是用这十八背嵬军打完的春秋七国乱战,也是用它杀得江湖侠客叫苦不迭,更是用它守着西渝三郡五十万民众二十年来不受荒族肆掠。

    余伯言看着他们突然有种自豪,不为大厌,不为官场,他都是敬佩这些与他一般黄皮发黑的人的。

    只是现在,他在城头,他们在城外,他又不得不慎重,因为在困龙堡,他可能是明面上的管事,至于暗处总有几双眼睛看着他,他不知道是谁,但他知道一定会有。所以他需要看着,想着。然后他就突然看到那些让他自豪的人齐下马。

    顺着将士的目光,他看到城下一女子,对,他确定就是个女子,绿萝裙子,长发飘飘,背影是极美的,从明明已经下令封闭的城门口走出,走向那块白色。

    也是这时,他才想起,西渝王膝下小女,在满十六岁那年嫁到扬州,多少俊秀郎君那会泪洒朝阳道。

    这一天,已经三十的余伯言,看到了很多,有三千白马义从指马困龙堡的威武,有西渝那位外姓王爷如何千里外掌控别州的强悍,还有这绿萝女子怎么样的翩翩风采。

    一向沉稳的余伯言,顿觉胸中万丈豪情。他默默走下城头,转下里间的办事处,他需要在那些黑暗中的眼睛回过神前将今日种种上报。

    在写报的过程中,他又会想,这只是一个父亲接小女回家那么简单?那他,他是大厌的五品还是西渝的一个?笔头一转,“罪”字渐现…

    “属下掌旗官聂红叶,率三千白袍将士见过小郡主!”

    本命祁瑶的绿裙女子站在三千义从前,没有了酒肆老板娘的温和,一站,众将士俱低下头颅。她突然不知想起那个在她面前一直装成熟的小子,嗯,还是那小子好看点呢。

    这一日,西渝王下嫁江南的小女归渝。困龙堡八千黑龙甲目送,无一人敢追。

    这一日,大厌朝午庭,有六七品官员上奏恐吓困龙使余友谅余伯言畏惧来犯之敌,私放藩王郡主。伯言上折请罪,此事便不了了之。改削其奉三百石。至于锦州淮阴王的“畏敌放人”没人问,没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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