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男子等进了后堂,见篝火旁两人影已不见,心中自然惊惧,环顾四周,只见一人被绑,躺在墙角,生死不知。青衣人走了过去,鼻中冷哼一声,一脚就向他大力踢去,对方却如尸体般,依然静躺不起。

    蓝衣人俯身查看,见他尚有呼吸:“大哥,他只是晕死过去,并未身死。怕是遭了别人的道道。”说罢又道,“我去打些冷水,将他唤醒就是!”

    青衣人闻得地上之人身上传来一股浓郁酒气,不由大怒:“理他作甚!若不是他贪杯,怎会在此受制于人。后堂处安排了两人,居然连示jing都无法做到,这种废物要之何用!”说罢就来到厢房门前,再不理会他。

    见厢房房门紧闭,随手就推门进房,篝火的光淡淡沁入房内,依稀印出房中圆墩上坐着的两个身影,蓝衣人大笑:“这倒是奇了,居然没有跑!”

    墩上老叟道:“天下虽大,我等又能去的何处?就算跑了出去,你们还是会尾随而至,不若在此相侯。”

    青衣人淡淡讥道:“想不到,你居然不怕死?”又在房内扫视一眼,“我记得还有个小女娃的,也跟着他们跑了?”

    见两人沉默不语,对身边人道:“你们去前后门院吩咐兄弟,搬完柴草之垛后,看紧院门,发现他们,吹啸示jing,将之擒住。”

    蓝衣人有些踟蹰,指着房内二人道:“大哥,他们……”

    对方微微摆手:“你还怕我对付不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么?速速离去,我还有话需问得他们。”

    二人听之,躬身一拜,退了出去。

    听他们脚步已远,青衣人这才发话:“那印我已然到手。”见老叟脸sè有些灰白,又道,“其中包裹中的书信我也看了。”

    老叟身体止不住如筛糠一般地颤动起来:“看便看了吧!这本是我的孽业,家中当得此报。”见对方嘴角微微勾起,不禁问道,“你笑什么?”

    青衣人道:“我自幼身世坎坷,现能手刃仇人,岂不快哉?”对方脸上不禁变的煞白:“你到底是何人,怎说与我有仇怨?”

    他惨笑道:“是啊,你那时权势在手,怎会记起我等蝼蚁之民呢?”而后目光有些呆滞,思绪似乎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喃喃道:“我家本是山村一农户,家境虽不殷实,但父母劳作勤恳,交租纳税之后,家中也未曾断过吃穿。河中有游鱼,山中有走兽,时不时能一尝荤腥。家有余财,便是读书识字,兄弟两人也会上一些。”

    “记得弟弟八岁那年,山东多ri未曾下雨,天比往常热了些,若是按着寻常来说,也不会在意。但渐渐地,村人发现,河中的水量慢慢地在变少,再后来,就干涸成一滩烂泥了。粮食总是要用水去浇的,天公不作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里庄稼成片成片的枯死。”

    “村长说,熬吧,熬些ri子就有雨了,有雨就能活命。那时清晰地记得,口中吃食,先从米粮团子,换成了杂糠麦皮,再后来又变成了树皮草根,到了最后,连草根都没有了,家中余粮少的,终于还是饿死些了人。有些人受饿不住,跑去啃山土,没几ri,也撑死了。”

    “再这样下去,全村都要死绝,村长坐不住了,带着大伙拖家带口地一齐去往县城讨要赈济。到了县中,满城都是逃荒的乡民,县令光着膀子站在烈ri下,拍着胸口向大伙保证,三ri后,朝廷赈济一到,立即开仓放粮。七ri过去了,朝廷也没有来人,大家禁受不住,纷纷冲击官衙。还未到大堂,里面传出消息说,库中无粮可赈,县令上吊投缳去了。”

    “大伙将县令用棺椁装了,一齐抬着上府城要粮去。家中余粮已经告罄,再也支撑不下去,这时县中来了几人,说是来买家中仆役,只收发蒙过的男女童子。爹爹便瞒着家中,将昏睡中的弟弟给卖了,换了两斗米。我大哭,撕心裂肺,却被爹娘死死拖住,就此跟着大队去往府城。”

    他顿了顿,脸sè苍白,继续说了下去:“县中离府城不过二百里地,若依着平时,套着驴,架着车,二ri光景怎么也到。但大荒之年,就是有驴也让饿疯了的流民偷抢了去宰杀吃掉。大伙便徒步上了路,这一走就是六ri,老的、病的大多在路上就死了。有些人走着走着一头蒙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过。不知从哪土疙瘩处冒出一群群的野狗,远远地吊着大队,绿着眼睛,待人群过去后,发了疯地啃嚼着留下的尸体,有时就是活人走的慢了些,它们也吃!”

    “到了府城,城外到处都是从十里八乡来的逃荒流民,足有上万人。知州下令闭死城门,只让出、不让进。大伙便在城外囤下,一连等了几天,知州也没有赈灾的意思。相反的,乱民附近总有人拉着一车车粮食,拿着秤砣等在一旁。听有人谈起,那是卖儿鬻女去处。我害怕,害怕终有天,如卖掉弟弟般,爹娘会将我卖掉……”

    他惨笑一声:“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我娘却被卖掉了。她原是村中老私塾的女儿,皮肤白皙、眼睛水灵,是村中远近有名的美人。嫁给爹时,大伙都说我爹有福气。呵呵,他们夫妻十几年恩爱,相敬如宾,就这样被几斗吃食换掉了。爹回来后,我吃着换回的杂粮团子,问起娘时,他通红着眼睛,一句也不吭。”

    “最后的口粮很快也被吃完了,州官还是没有赈灾的意思,听说附近灾民都有人开始偷偷地吃人肉了!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一群南边来的人,他们头缠红巾,天天在人群中跳啊,唱啊,像个疯子一般。嘴中嚷着,昭昭永乐、摩尼天下。有个夫子说他们是南方来的反贼,让大家别去掺合,但当晚夫子就被人给埋了。之后,他们每ri不是在场中乱喊乱跳,就是去找营地中各头领聚集叙话,也不知想要干些什么。”

    说了良久,他仿佛不知疲倦,要将所有的怨恨在老人面前一股脑倒出:“过了几ri,他们开始发放红巾,只需将其绑在额部就能得一个馒头。松软的馒头在喉头中翻滚,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餐。吃完后,各个营地的头领将大家召集起来,说粮库中满是粮食,狗官就是压着不放,不若杀进城去,倒时朝廷只当我们被官府所逼,既然是民变,那也不会多加怪罪。”

    “大伙便开始听着各营的头领指挥冲击城门。城上巡营自然拼死抵抗,死人,到处都是死人,几乎大半的人都死在城下了。”他眉头深深皱起,显是不想去回忆,“最后,我们还是入城了,靠着堆积起城头那么高的尸山进的城,爹爹也死了,我活了下来。大伙兴冲冲地去打开库房大门,却都惊呆了,里面没有一颗粮食。问了库房守驿,他道早就空了,整个府城库房皆是空仓。”

    “那伙南人说,这样不行,大伙早晚都得饿死,找本地人,本地人有粮食!”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神情,“先是富户,有钱的大户人家,管他家是什么人。显贵也好,商贾也罢,将他们家中男丁像牛马般的拖出来砍头,女眷被一群yin笑的野兽压在身下蹂躏,直到死去。不过几天时间,粮食又不够分的,这次挨到中户了,南人说,废什么事!没带红巾的,全部杀!”

    说道这里,他语气已带哽咽:“就这样又撑了一天,饥饿就像无底的洞口,慢慢地将所有野兽吞噬。他们发疯似地在城内大笑,想是要把这一辈子的乐事在几ri内全部宣泄完,可是肚子,总是要感觉饿的。那群南人又说,粮食是没有了,这不是还有肉嘛,城内城外的都是肉。恩,他们公开开始吃人了。一批批死人被扒了衣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砍去头颅,去了内脏,像烹煮动物一样在大锅内翻滚着。锅边是一群眼睛冒着绿光的饿鬼。”

    “四天四夜,我在城中呆了四天四夜,除了起先那些城外头带了红巾的,其他,全死了。”他一脸平静道,“我像死去了一般,就这样呆呆坐在城墙一脚,看着他们挥刀砍着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成群结队怪叫着像打猎般追逐仓皇哭逃的女子;如同野狗一样地啃着死人骨头。待得第四天天明,浑浑噩噩地出了府城城门,我大吐了一场,却什么也吐不出,扯下头上绑着的红巾,独自一人走了。如果有人问起地狱的话,我想说,我见过。”

    “如尸体般,我在荒野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毒ri将身体晒的严重透支,没走出多远就饿累的头冒金星,最后倒在地上。冥冥中就这样安慰着自己,与那群野兽不同,我还没有失去人xing,想着就这样死去,倒也未必是件坏事。醒来后,却发现弟弟在一旁照料,原来县中那群人贩子在归途中遇见了我,弟弟坚持要人贩带我上路。最后,我便将自己也给卖了,那两斗米,被我挖了个坑,深深地埋入地下。”

    他抬起了头,满脸皆是泪痕:“于是,我就这样活下来了。”【文学网提供无广告弹窗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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