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家族,曾是西边越州的世家大族,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举族东迁,最后来到了浣新镇,因为交通方便,而且天高皇帝远,经过几百年的繁衍传承,成为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土皇帝。

    在这里,什么律法制政一切都成了废纸,只有百里家的“家法”才是规矩。好在百里家并不是那种鱼肉黎民豪横不讲理的世族,任何事情,不论身份地位,不看权力金钱,全部秉公执法,而且事无巨细,小到农户间的水渠占了谁家的地,大到几方势力在此起了冲突,就没有百里家摆不平的事。

    在浣新镇,可以说,任何人都过的很舒服,任何人也都会过得不舒服。而这,就非常考验百里家,对人心的操控。

    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一棵树。

    浣新镇因为气候宜人,冬不冷夏不炎,民风淳朴,上一届的齐州老州牧周在盈曾路过这里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便对此地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遂决定退休后,来此颐养天年。

    前年年中,卸任后的老州牧,带着全家一百多口人,在此选中了一块镇子偏西的土地,并聘来远在齐州的众多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座极具考究的“怀朗园”。开园当日,老州牧也没有怎么声张,只是邀请百里公和几位当地的豪绅做客,简单的置办了几桌以表谢意。

    几日后,隔壁也迎来了一个新邻居,也开始在周府旁边大兴土木,而且园子更大,规格更高,甚至从各地运来了珍贵的乔木和花卉,连建筑形制也有僭越的嫌疑。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老州牧虽没有收到请帖,却也差人登门拜访。管家回来说,并未遇到主人,只跟邻居府上的下人们,大概打听到是柔州那边某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在此修建的行野别馆之一。

    一年后,邻居的园子建成,还特别邀请老州牧前往参观饮宴。

    进门的时候,老州牧发现匾额尚用红布遮掩着,并未取下,进去后才知道,原来那园子的主人还是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想必是在等主人莅临,亲自揭了匾额。老州牧也不是爱打听的无聊之人,跟百里公以及几个熟知的朋友,只是看看风景,聊聊诗赋,吃吃酒菜。

    宴席上,宾客们正在把酒言欢时,周府的管家,匆忙找到老州牧,纠结着不知如何是好。

    老州牧让他近身耳语,这一听,顿时老脸通红。原来就在他参加宴席的时候,邻居的下人,竟然将自家挨着邻居院墙的一棵百年杏树给砍了,说是挡了自家的风-水,而且还把阻拦的家丁暴揍了一顿,甚至差点闹出人命。

    主人在此,竟然还如此嚣张?老州牧找到邻居家的管家,质问其何以欺人太甚,管家一改往日相见时的和善笑脸,面容冷酷的回道,砍你家的树,是给你面子,今日我家主子不在,不然推倒了你家的院墙,你都得跪下磕头。当时百里公,就在身旁听到了对话。

    老州牧气的,直接摔了袖子,就回了家。看着只剩下的一大截木墩,自打童年自己和父亲一起栽植,然后慢慢长成参天大树,自己从孩童到成年,再到功成名就,这棵银杏见证了一切。后来一路辗转,又跟自己到了这里,却不曾想遭了这等无妄之灾。周在盈,老泪纵横。

    百里公,自然知道那位邻居的背景,历史上,家族也不是没有处理过类似的事情,哪怕你是皇帝老儿来到这里,作奸犯科一样要伸出脑袋,让百里家扇上两巴掌。

    第二天,百里公找到老州牧,说一定会给他个公道,尽管放心,此事自己如果办的不好,那我百里家,就迁出浣新镇。

    龙口客栈,百里公从早上等到晚上,也没见那府上的管家赴约而来。哦豁,面子倒是很大吗,不愧是历王,连手下的鹰犬都目中无人。既然好言不听劝,那就别怪我动粗了。

    连夜,百里公找来人,亲自登门拜访,所有下人全部捆绑起来押解看管,然后按照百里家的规矩,折一赔十,砍倒十棵乔木,就那么扔在街上,然后让所有府中下人,还有围观的百姓,以及往来的客商们,一起看着他们把十棵名贵的乔木,劈成柴火,烧了起来,火光冲天。

    管家大声叫骂着,“姓百里的,你他娘的活腻歪了,你给老子等着,有你哭的那天。”

    “哦?你大点声,鄙人听不到啊,要不帮你张开嘴说说?”百里公眼神示意,帮手就把管家的嘴撬开,塞上一块就地取材的木头疙瘩,让他一直张着,直到脱臼为之。

    事情顺利解决之后,老州牧也非常感激百里公,所以当百里公亲自登门邀请他,为一个客人当教书先生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马上就答应了下来,但这件事情,只有百里公两人知晓。

    后来,府中的下人们,全都撤走,此后半年了无音讯,直到正月那天晚上。

    浣新镇闹年夜的热闹景象渐渐散去,各户人家,酒楼客栈商铺,都收了摊子,和家人们开始守岁。

    刚刚子时,突然就听镇子远处,传来阵阵的马蹄声,几千身穿金甲的骑军赫然出现,然后把浣新镇围了个水泄不通,凡是妄图过路的客商,或者出镇的百姓,没有任何警告,一律格杀勿论。

    那个脱臼的管家,捂着嘴,带着骑将和一众骑军,来到百里府,见到活人就砍,看到任何东西,全部杂碎推翻,然后火光在百里府上的各处燃起。

    百里公想过会遭到报复,这半年来,一直差人盯着柔州那边和周边,却不曾想,这群人竟然挑在正月初一,而就是这一时半刻的松懈,险些灭族。

    百里公和自家的死侍们,且战且退,掩护着家中的老人,女子和孩子撤退。百里家底蕴深厚,死侍也不是那种吃干饭的,甚至可以说,比多数州郡的边军战斗力都要强上一倍,双方甚至一度僵持不下,奈何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还有骑兵,慢慢的开始显出颓势。

    刚冲去的老少妇孺,没走多远,又被赶了回来,百里公一个不小心分神,喊着孩子躲开,后背就被狠狠的戳了一枪,枪尖贯穿到锁骨,鲜血洒了一地。

    瘫倒在地的百里公,这时突然想到了那两人,昏死前安排个中高手,务必掩护管家到“卓府”通风报信前来支援。

    于是,就有了之前的那一幕。

    栗子把管家扶到椅子上,试了试鼻息,只是昏了过去。就要出门的时候,悠悠紧紧的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嬉戏人间这些年,悠悠早已看惯了这些人间闹剧,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就是人间。

    栗子说道,“姐姐,先生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那会我还不太懂,后来先生解释说,这句话不管是天子还是我们凡人,如果都能做到,这人间,也就没有那么乱了。我觉得,如果这次自己不去,那就是缺德。”

    悠悠眼睛一亮,突然发现,栗子真的开始长大了呢。悠悠认真地问栗子:“卓辰兮,那姐姐再教你一个更简单的道理,‘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为人’,这个更浅显吧?”

    栗子嘿嘿笑了笑,说还是姐姐更聪明,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

    悠悠叮嘱道,“既然你决定了,那姐姐再送你一个词,除恶务尽,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为什么啊?坏人打跑了不就行了吗?”悠悠刚夸完栗子,栗子就又回到了之前的傻样。悠悠不禁叹了口气,还是慢慢来吧。

    “因为有的坏人呢,让他们活下去,以后还会做更多更坏的事。”

    “哦。”栗子摸了摸头,还是不明白。

    “快去吧,等你亲眼看见了,就知道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了,你再不去,百里家可就没有喘气的了。”

    栗子听完,马上就消失在原地。只是一个呼吸,就站在了百里府的屋顶上,看着院子里的凄惨景象,栗子才明白,姐姐为什么让他除恶务尽。

    从屋顶闪身到一个孕妇的身旁,左手挡住差点砍下去的军刀,右手直接掏穿了对方的胸膛,然后栗子的残影,不停在各处移动,所见之人,全部一击毙命,毫不拖拉和留情。

    不到一刻钟,百里府中的金甲士兵,全被栗子清理的一干二净,没有一个活口逃出去。

    他带着散落各处的百里家人,来到百里公身边,百里公此时悠悠醒转,努力开口道,“谢谢小兄弟了。”栗子用沾着鲜血的手,挠了挠头。然后转身,看向府外,一眨眼,又消失在原地。

    等在府外的骑将和管家,突然发现府中没了动静,正在纳闷时,骑将只感觉马身微微颤动了一下,周围的士兵纷纷退开,枪指着他。

    转头一看,不知从哪出现的挺拔男子,双手环胸,站在他的身后,金银两色的眼睛,冷冷的看着他,还不及他抽刀,就感觉自己的视线,转着圈的飞了出去,再一看,脖子不断喷涌出鲜血,赫然已被那人踢掉了头,然后才合上眼睛,滚落在地。

    就在众人惊愕之时,周围不断发出各种惨叫,各种头颅和残肢,飞在半空,一百多人,只是几个呼吸,就被栗子轻松解决。然后他再次消失在原地,站在镇子最高的建筑上,看了看四周,朝最近的骑军而去。

    那一夜,连绵的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传遍了整个小镇,持续了半个时辰,吓得每户人家,都不敢开窗观望。

    后来,酒楼里,总有人言之凿凿,那天夜里,自己亲眼看到一只鬼怪,两眼放光,嘴里叼着人的胳膊,在山顶上边嚼着边嘶喊,几千的骑兵,被他吃的一干二净。以至于在后来的几十年,谁家的孩子经不住哭闹,老人就会用这次夜里出现的“鬼怪”吓唬孩子,“你再哭,老夜鬼就把你带走吃喽”,然后不管多么淘气的孩子,马上都会停止哭闹。

    第二天早上,镇子周围好像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金甲骑兵,后半夜就被百里家的死侍们清理干净了战场,饶是他们见多了各种场面,可第一次亲眼见过那些士兵们的凄惨死状,仍是不免两腿打颤。

    七天后,伤势稍好了些的百里公,带着全家老小,亲自登门卓府,所有人全部跪在地上,俯首感谢栗子的救命之恩。

    此时,栗子正在被先生罚站,扎着马步脑袋顶着凳子,百里家人看到后,又尴尬又忍不住笑。

    栗子不敢违背先生,又不能下去扶起众人,只能急中生智,大声嚷嚷道:“大恩不谢,大音无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老州牧看到这一幕,也不免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传递在镇子的上空。

    那日,栗子只凭蛮力战斗,因为悠悠叮嘱他,对付这些凡人,丝毫不用浪费妖力,不然整个镇子都会让他毁了。

    所以,悠悠又给栗子加了一课,练练人族称为“武功”的技艺,省得以后暴露身份现出原形。

    悠悠告诉他,这部功法就只是对付人族的,对那些怪物,也不能说毫无用处,只是需要用上妖力。此功,也不是多出名,是她偶然游历人间时,看到的一个久居深山的老人研习的,名为“自然经”。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很难,那就是感受自然,风,阳光,鸟儿的叫声,生长的力量,水的流动,树叶的摆动等等,所有自然的事物,都用心去观察,发现这其中关联的真理,然后运用契合自然的呼吸,身随心动,慢慢跟着感觉,打出忽快忽慢的拳法或掌法。

    怕栗子不懂,悠悠亲身演练了一下,微微闭上眼睛,感受周围的自然后,悠悠轻呵一口气,缓缓伸出双手,然后忽左忽右拧转身形,时而出拳极快,时而出拳很慢,整个人看起来特别飘逸,好像一片随风而动的叶子,看着就让人亲近而自然。

    悠悠还让栗子下场陪她演练,不许使用妖力,蛮力随便。让栗子纳闷的是,悠悠总会化开他的力量,甚至有时候还会把他击打出去的力量,回弹到自己身上。解释这里的时候,悠悠用一根竹条,用力的压弯,然后一松手指,竹条就快速的弹了回去,栗子一下就懂了。

    那些日子,镇上的百姓和客商,经常会看到一个“傻子”走在路上,四处寻么着什么,江边,山里,驿道,时不时就突然出拳,或者抽腿,吓得旁人赶紧跑开,说着疯子疯子,离远点。

    悠悠不经意的举动,却不曾想,栗子的那个世界,再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颗道种下面的沙子,竟然开始慢慢变成肥沃的土壤,微微的元炁,开始出现,然后汇聚在沙土中,和灵气一起,滋养着道种,因浑炁而长出的毛刺,也开始慢慢变长,变得蓬松,即将舒展开。

    在栗子辛苦“练功”的日子,悠悠每天都会换一套衣服,完全看心情,开心了,就穿着各色的开襟短褂轻纱罗裙,不开心了,就会穿着粗布麻衣,一副农妇的打扮,不停在家里收拾着东西。

    而这时,最难的还是栗子,每天早上,悠悠都会问他,“姐姐穿这身,好看不?”一开始,栗子还会迎合着,好看好看,时间久了,栗子回答的也变得敷衍,这时悠悠就会说,“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以前,百里公从不登门,不敢叨扰二位的清净,但自从伤好之后,百里公基本把这里当成了家,天天带着好吃好喝的,投栗子所好,赖上一整天。偶尔还会带着家中的晚辈前来,有几次,晚上喝醉后,直接就住了下来,悠悠也没说什么,百里公试探过后,就愈发大胆了起来,让几个晚辈直接住在了这里,暗示他们,谁要是能和栗子拜师,下任家主也不是没有机会,于是从那之后,孩子们仿佛都像打了鸡血,只要有机会就会在栗子面前表现自己。

    悠悠很喜欢小孩子,索性,就让他们和栗子一起上课,每天亲自下厨,然后大家围坐一起吃着三餐,原本清净的卓府,也慢慢变得热闹了起来。

    小孩子吗,也没有什么心计,过了几日,百里公终究是没忍住,找到栗子,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栗子挠挠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悠悠。

    悠悠挠了挠鼻子,说交给我吧,然后把孩子们叫到院子里,排成一排,挨个从头看到脚,还不断扒开嘴看着牙齿。就在悠悠挑选的时候,发现府门那,冒出一个白色的小脑袋,看到悠悠看着她,又马上缩了回去,过了半天,再次探头,发现悠悠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

    悠悠蹲下身,嘿嘿笑着,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温柔的问道,“你是谁啊,为什么不进去呀?”

    小女孩揪着衣角,闷闷的也不说话,院子里的孩子们跟出来,有个小男孩说,她是家主捡回来的小怪物,你,你,还有你,就因为她长着白头发,老是欺负她。小男孩可能也是平时被欺负惯了,趁此机会赶紧告状。

    悠悠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然后牵起她的小手,领进院子,郑重的跟百里公说,就是她了。

    百里公有些为难,本来是想抱住大腿的,可这么一个“外人”,如何是好。悠悠岂不知他的意思?然后又指着刚才告状的小男孩说,还有他,就这两个吧。百里公这才松了一口气。

    男孩名叫百里长誉,女孩因为是捡来的,还没有名字,不出意外,以后是作为百里家的死侍培养的。因为她最近发现,孩子们都不在一起玩耍,甚至不欺负她了,就跟在百里公的身后,找到了这里。

    悠悠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低着头,搓着衣角,也不说话。

    “那你以后就叫卓悠童好不好?”

    女孩突然抬起头,开心的看着悠悠,一边忍着笑,一边忍着泪。

    悠悠拉过男孩,把他的手和女孩的手,放在一起,说道:“以后呢,你们就是亲兄妹,要相亲相爱,互帮互助,我呢,就是你们的师娘了,快,叫师娘。”

    “师娘!”

    “师……娘!”

    悠悠笑着一蹦一跳到栗子的身边,然后依偎在他身上,歪着头,看着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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