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庆1986年年初,临近除夕的时候在芜湖被抓,到如今1989年1月末,满打满算也只有3年。

    三叔本以为,他被抓之后会被判至少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没想到却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不过这虽然在意料之外,但是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为当时朱光庆被张志峰等芜湖警察抓了之后,就积极主动认罪,还把白老爷和我三叔他们等一干人等都供了出来,转化为污点证人。

    他不是主谋,认错态度又好,还主动转为污点证人,自然就会从轻量刑,结果法院当时判了他6年有期徒刑,他入狱之后,表现得很良好,每天都规规矩矩的,从未在狱中做过违反规矩的事情,态度很好,很诚恳,还主动去学习新时代的法律知识,因此而减免了一年的刑期。

    在一次劳动改造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妇女落水,他第一时间下河施救,将孕妇救了起来,又记了一次功劳,减免了两年的刑期。

    所以6年的有期徒刑,最后他只坐了3年的牢就回来了。

    既然朱光庆回来了,三叔自然要去看一看他。

    虽然以前一起捞偏的时候,朱光庆阴过我三叔的钱财,我三叔对此一直记在心上,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和朱光庆反目成仇,再怎么说都是一起穿过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

    这天晚上九点多,三叔就带着一把手电筒,提着一些从广州买回来的年货,照着夜路前往朱光庆家。

    之前朱光庆的老爸朱玉国,对我三叔很有意见,甚至警察来村里抓我三叔的时候,还来拦路,不让我三叔离开。

    现在朱光庆回来了,不知道他对我三叔的态度会不会好一些。

    走在村子的小巷子里面,路过别人家的门口时,时不时传来狗吠声,夜晚的空气有些冷,临近年关,有小孩在在小巷子里面玩抓迷藏,闹闹哄哄的。

    来到朱光庆的家门前,三叔发现他们家竟然做起了一栋两层高的新楼,楼房外面围着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面还种了黄皮树和龙眼树。

    还未敲门,里面的狗就叫得很凶。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

    大铁门“吱呀”一声,只见门里面的,正是朱光庆本人。

    此时的朱光庆,和从前的朱光庆,模样变化不小,可能在狱中的磨练,让他少了当年的浮躁,多了些沉稳。

    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是短寸头,人很精神,身上穿着一件棉袄,看到我三叔到来,也不分生,先是意外一愣,随即高兴不已。

    “阿袁,你转来了啊!”

    “来来来,快来我陆夸坐!”【陆夸,家里】

    三叔微微笑着,心中总有一些愧疚,总觉得自己亏欠朱光庆,可实际上当年朱光庆被抓,和他没多大关系,那是因为朱光庆自己没躲好,才被条子发现的。

    三叔跟着朱光庆进来院子,狗吠得更凶,朱光庆呵斥一声,就乖乖进旁边的柴房去了。

    进到客厅,只见这新房很漂亮,地板上还铺了光亮如镜的瓷砖,墙壁也被灰油刷得比纸还白,屋里的家具,也很上档次。

    朱光庆的老爸朱玉国,老妈张秀花都在屋里,还有朱光庆的一个妹妹,朱海华,也在这里。

    朱海华才十八岁,就驮着大肚子了,听说是嫁到了附近的坑尾村,很近,回家只需要走半个小时的路程。

    农村的女孩都这样,很早就出嫁。

    朱光庆家里人见我三叔进来,先是惊讶,因为他们都以为我三叔死了,之前我三叔的葬礼,整个村的人都一起去吃过饭。

    惊讶过后,却是嫌弃。

    朱玉国第一句话就是:“朱玉袁,你竟然还没死?”

    我三叔知道朱玉国对他很有意见,不过既然来人家这里做客,那态度就要好一些,再说了,这临近年关若是吵架,那也不吉利,于是呵呵笑道:

    “玉国哥,托您的福,我还活着。”因为都是“玉”字辈,算是平辈,所以我三叔叫他为哥就好。

    随即连忙将手里的礼物放到桌面上,说道:“这些是我从广州买回来的手信,小小心意,还请收下,现在我改头换面,在广州做正经工作,早不捞偏了。”

    朱玉国听了这话,这才怒气渐渐消停,说道:

    “要是还捞偏,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

    “别带坏我家阿庆!”

    “好不容易才出来,要是再进去,我就去捅你家屋顶!”

    朱玉国这话,说得很不好听,而且还是非颠倒,我三叔又怎么可能带坏朱光庆,明明就是朱光庆带我三叔加入偏门的。

    不过我三叔并没有因此而恼怒,他不去计较,而是呵呵笑着回道:

    “我没家了,那两寮屋是我二哥的家,您要捅就捅我好了,不要为难我二哥,他和二嫂还要过日子呢。”

    朱玉国瞥了三叔一眼,没再说什么。

    张秀花就说:“阿袁,我们家就阿庆一个男丁,不能再让他进去了,不然我们两老就无依无靠了。”

    三叔连忙点头,“秀花嫂你说的对,我们就应该老老实实工作,不要再去捞偏。”

    朱光庆也呵呵笑着,连忙点头说:“没错没错。”

    “老老实实工作。”

    “虽然我捞偏赚了很多钱,帮你们起了这一栋两层高的楼房,还装修得漂漂亮亮的,但是还是老老实实工作比较好,至少我不用再进去蹲监窗了。”

    然后问我三叔:“阿袁,你有什么工作介绍?我今年10月份就出来了,到现在大半年没工作,在家里闷得慌,你要是有工作机会,一定要介绍给我。”

    我三叔就说:“一定一定。”

    两人在寒暄客套之中,却早已心领神会。

    这时,朱光庆的妹妹却突然说道:“哥,你就不要说假话了,狗改不了吃屎,我听我老公说,你上个星期还在高岗街搞街头偏门,专门骗我们本地的老人的钱。”

    朱光庆一愣,心中暗暗埋怨他的妹夫嘴臭,到处乱说话。

    他连忙解释道:“我就和朋友一起去卖一些铁打药酒,怎么就算是捞偏了?”

    “这些药酒是我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超级有效,改天我拿几瓶回来,让你们试一试,哪里酸痛抹哪里,一个晚上就会好。”

    然后拉着我三叔就说:“走,一起去彭屋找阿达聊,咱们三个好久没聚一起了,今晚好好喝几杯!”

    我三叔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拉着出去了。

    朱玉国满脸温怒,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大喊道:“别又混到第二天才回来!”

    朱光庆就大喊:“知道了,我一会就回来。”

    出了家门,两人却没有去找阿达,虽然阿达小时候和他们聊得很好,一起去抓鱼,去游水,摘野葡萄,等等,但是长大之后,阿达跟着他老爸去了中山搞通厕,之后他们便很少联系过。

    三叔和朱光庆来到村外小溪的老桥上,两人抽着烟,看着这洒满星星点点的夜色。

    三叔就说道:“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

    朱光庆就一笑,“要想快点出来,还不容易?”

    “你只要听话,他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们就会不断给你减刑,我被判6年,蹲了三年才出来,已经算是很慢的了,和我一个监窗有个大佬,被判了15年,结果5年就出来了,不过人家有钱,时不时就往监窗里面送钱,咱们穷光蛋,不能比。”

    朱光庆对于坐牢的这份经历,似乎很得意,说的时候,竟然还微微笑着,满脸荣光。

    他突然问道:“这几年你们过得怎样?”

    我三叔就说:“还行,就是师父他老人家今年冬天的时候走了。”

    “现在我们投了楼先生,过完年年初八就去广州集合,然后一起去广西见楼先生。”

    “哎,前途渺茫啊!”

    “以前跟着师父混,至少心里踏实,有什么困难,他能想办法替我们解决,现在他老人家走了,没有人会再替我们着想,我们得自己为自己着想,那楼先生就更别指望了,那是个狠人,没利用价值的棋子,会直接丢弃。”

    朱光庆吸了一口烟,看向天空:“自己单干不就行了,干嘛要去投靠一个不可靠的人?”

    朱光庆被抓进去的时候,楼先生还没和白老爷完全反目成仇,也就是说,朱光庆对楼先生并不了解,所以这才说出这样的话。

    三叔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楼先生只手遮天,你进去之后,我们惹急了他,结果他派人追了我们好几年,就算我们跑到东北去,他依旧能找到我们,对我们形成威胁,这样强大之人,我们肯定躲不过他,投靠他明显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他利用我们帮他做事,咱们也可以利用他来罩着我们,给我们开路。”

    “事情都是有正反两面的。”

    朱光庆笑笑,“阿袁,几年不见,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都不像以前那样呆头呆脑了,看来你长进了不少。”

    三叔就谦虚道:“人都是会长大的,以前我还小,没见过世面,不懂事。”

    “对了,你在监窗里面是怎么度过的?我怕有朝一日我也会进去,想先了解一下里面的情况,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朱光庆呵呵一笑,说:“那里面很精彩,什么样的人才都有,有像我们这样没文化的,也有大学生,大学教授;有连裤子都没得穿的穷老鬼,也有身家几百万的大老板;有失手杀人的良民,也有无恶不作的真正恶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聚在一起,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就听他们讲故事,都能听个三年五载,还不带重复的。”

    “我这次进去,真是长见识了,哈哈,三年都值了。”

    三叔听了这话,愕然意外。

    完全没想到,朱光庆在监狱里混了三年,竟然没有丝毫的忏悔之心,反而还说值了。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细细一想,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

    什么样的环境就造就什么样的人,你要是在一个很有教养的家庭生活,自然而然就会有教养,你要是在一个整天打麻将,骂街,小偷小摸的环境生活,长大之后肯定也会打麻将,骂街,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监狱里面都是些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你要想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洗心革面,确实不容易。

    这也正是为什么很多违法犯罪分子,总是二进宫,三进宫,甚至四五六进宫的原因所在。

    他就生活在那样的大染缸里面,不想成为那样的人都难。

    三叔自知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什么好指责朱光庆的,不过他从心底里,还是希望朱光庆能够重新做人,他是逼不得已,才继续捞下去的,要是有机会,他也会立即收手。

    于是就问:“阿庆,你有什么打算?”

    朱光庆就说:“还能有什么打算,我们这些农村佬,文化没有,知识没有,手艺也没有,要么就留在这山旮旯耕田种地,要么就出去捞偏门。”

    “阿袁,过完年我就跟你们一起走。”

    “我会对我爸说我和你一起去广州搵正规工作,你可别露馅了哈!”

    三叔听了这话,呵呵苦笑,实话实说道:

    “啊庆,其实我已经不想捞了。”

    “你刚出来,要真再进去,我真没办法对你爸交代,要不你还是别来了吧。”

    “你先去找份正经工作,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去找你,咱们一起做生意,好不好?”

    朱光庆却说:“做个鬼生意!”

    “捞偏多好,做一单吃一年,就算是被抓到了,进去假扮老实人,混个三五年就出来,好过你做生意或者打工,搞个十年八年,到头来赚不到几个钱,还可能赔到身家荡产。”

    三叔听了这话,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不可否认,朱光庆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对他们这些没文化、没地位、没技能的穷人,确实如此。

    但是这并不是他们就要去捞偏门的理由。

    三叔当初也是太过天真单纯,一心只想着赚钱才误入偏门,若是让他重新选择,他肯定不会再选这一条路。

    他会直接和高岗那个我爷爷的好友的女儿结婚,然后在家里老老实实过日子。

    因为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了,特别是林微音和白老爷相继死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

    于是他竭力劝阻:“阿庆,捞偏始终不是出路,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进来了,真的,就算捞到了钱,也不一定有命享用。”

    朱光庆却不以为意,嗤笑一下,说:

    “阿袁,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以为我进去三年就落后了,技能生疏了?”

    “我跟你讲,我要是飙起演技来,现在没几个是我的对手的,我在里面一演就演了三年老实人,任人欺负打骂都不还手,换谁能演得这么好?要是有第二个能做到像我这样的,我切头给他做凳子坐!”

    “你放心好了,被兔子咬过一次,难不成还会再被咬第二次?”

    “我进去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以后做事都会小心翼翼,不留破绽。”

    三叔连忙说道:“我没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捞偏真的没出路。”

    朱光庆却说:“那你就是想吃独食,独食难肥,你这样做可就不厚道了。”

    “有鱼大家一起捞,有钱大家一起赚,我都不怕,你怕条跩棍!”【跩棍,谐音,客家话里面的粗话,男子的生殖器叫“zhuai棍”,第一声。】

    朱光庆态度很坚决,三叔唯有叹气。

    心想,恐怕就算是不带上他,他自己也会去捞偏。

    那还不如一起去捞,至少大家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于是便说:“好吧,那过完年年初八我们一起去广州。”

    朱光庆一笑,拍了拍我三叔的肩膀,说:“这才够兄弟嘛!”

    ……

    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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