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

    自北平一别,已数月有余,顾公子所示新式纺织机,甄家商行已试做两台成品,粗略一试,果如公子所言,纺布效率高了数倍不止。

    已到年中,商行无意北上,若无意外,商行从此只代其余商铺纺织,不走商路,如今新式纺织机,年幼女子亦可着手,商行也有了新的门路。

    公子大恩,无以为报,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见公子,若公子南下,可寻苏州城甄家商行,望公子知悉。

    甄茹,于五月十二日夜。”

    手里的信件很短,宣纸也很薄,顾怀看了两遍,便轻轻折起放进了信封里。

    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那个一脸侠气的女子...当初的一路出塞,没想到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看到她成功回了江南,而且商行如今也有了新的营生,顾怀心里的愧疚也就淡了几分,毕竟当初甄家商行那么多伙计,也是因为他才死在了草原上。

    只是当初的心血来潮,现在看来倒是有了不得了的结果...新式纺织机的出现,可不仅仅是让一个甄家商行起死回生那么简单。

    可惜这次南下金陵仓促了些,也完全没想起这回事,不然去苏州看看,于无声处推动一些事情,整个江南...就要掀起比靖难之役更大的风波了。

    世事从来都是这样,有时候一些足以改变世界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总是微不足道不引人注目的,往往只有当世人窥见了事情的发展,才能回过头去看当初的那一点,然后感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纺织机...缝纫机...资本的原始积累...工业革命...

    思路被催赏钱的孩子打断,顾怀回过神来,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给了这个在朝廷官驿下讨生活送信的少年,同时拿起一张宣纸,斟酌着写起信来。

    代为加工是可以的...甚至可以承包更多,两台纺织机变四台,四台变八台,这个时代身份低微的民间女子可以大量招聘,提供一些基本的保障,比如工钱和妇女权益...

    引申开来甚至可以成立工会什么的,这样商行的体量就会变得无限大,如果心再狠一点,玩资本兼并那一套,小小的商行就会变成一个洪水猛兽,在苏州城里席卷这个行业...

    也可以适当透露一些技术,大量的简陋作坊工厂会拔地而起,苏州原本就极为兴盛的纺织业会迎来盛世,但这个时候商品的出口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问题...

    商路到时候怕是要重新捡起来,只可惜大明开国就定下了海禁的国策...

    一个小小的甄家商行能不能控制这种巨变,站在时代的风潮上?资本向来是血淋淋的,江南那个地方...

    越想越复杂,信越写越晦涩,顾怀很想解释一些东西,但又不确定这些东西变成文字能被甄茹所理解,这种改变时代的东西出现所可能带来的风波他之前预见到过一些,但远远没有眼下细想来得惊心动魄。

    也许还有一些私心在里面...顾怀不太想那个满心侠义梦的女子变成唯利是图的资本家。

    当初不经意埋的一个伏笔,竟然有可能变成自己做的最大的一件事?

    相比之下靖难之役可能都不算什么了...

    信写到后面,已经不太像是偶然想起的友人间的回信,反而像是一份说明书了,就算顾怀尽力避免怎么教甄茹去做,也不自觉地写上了很多避免走弯路的法子。

    一声轻咳让顾怀停下了笔,他将信封好,但寄不寄出去他还没决定,咳声却是越发大了起来。

    推开门,走到床边,顾怀试了试徐妙锦额头的温度:“还难不难受?”

    大夫说是风寒,但吃了药也不见好,一张绝美的小脸苍白得让人心疼。

    徐妙锦微微睁开眼睛,眼眸里倒映的脸让她安心了些:“不难受呢。”

    顾怀端起碗给她喝了点水:“你姐姐很担心你,昨天去王府,要不是马公公通风报信,我就得被堵个正着...”

    徐妙锦的精神似乎好了点,露出个小小的笑容:“你可以和姐姐说的。”

    “现在你确实不适合回王府去住,太乱了,”顾怀给她垫了垫枕头,“说起来王爷才是真惨,现在天天都得上街装疯,大热天裹个被子见哪家开饭就往哪家钻...我都不忍心看,他知道你跟着回北平了,也赞同你先在这儿住着。”

    “姐夫为什么要这样?”

    顾怀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了避祸?为了造反?这种耐心,这种隐忍...难道要说问世间权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么?

    他微微摇头:“只希望朝廷能多多少少顾忌些颜面。”

    徐妙锦的脸更白了些:“三哥把我们放走了,朝廷会不会找三哥的麻烦?”

    这个问题北上一路傲娇萝莉问了很多次,每一次顾怀都回答说不会,中山王府是朝廷柱石,更何况这件事朝廷并没有发现,哪里会去找徐增寿的麻烦?

    但这一次他看着徐妙锦的眼睛,却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他轻轻摇头:“大都督还在给燕王府送来密信。”

    朝廷上层的消息,是潜伏在金陵的秘谍司谍子打听不到的,事实上从朱棣回到北平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徐增寿的密信送过来,朝廷的决策,百官的态度,朝堂上汹涌的暗流...他挂念着北平的姐姐和姐夫,在所谓的大义和亲情之间,他选择了亲情。

    放燕王三子一马的事情或许不会让他万劫不复,但这些密信一旦败露,结局...可想而知。

    徐妙锦脸上的血色又消退了一些:“我好害怕。”

    “我不怕朝廷大义,我只是个女孩子...姐夫造不造反,我都希望姐姐姐夫一家好好的...大哥总说中山王府食君之禄就该忠君之事,他会不会和姐夫有一天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到时候姐姐...以前三哥总是没心没肺的,但这次他好像有很多心事,又不肯和我说...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三哥了。”

    原来是心病么?

    夏日的天气很炎热,哪怕院子里有口天井,屋里也有暑气,更何况徐妙锦还盖了被子,额头上和鼻尖都有小小的汗珠。

    吃了药,发了汗,风寒还没好,看来傲娇萝莉心里也压了很多事情,压得她一病就很难好起来。

    原来北上这一路,看起来还是天真烂漫模样的傲娇萝莉,也是个小大人了。

    顾怀轻轻给她擦去汗珠,沉默之中,只能站起身子:

    “我去给你熬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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