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乱世,四川几次蒙受兵灾。四川的百姓,或被刘文秀迁到建昌,或被吴三桂带到陕西,或东奔寻求夔东十三家的庇护,或西逃入藏区。永历十二年,从重庆至成都,几乎已成了无人区。朱慈煊从奉节至成都,前半段到叙州(今宜宾)可乘船沿江上行,还算轻松。后面就得穿行于荒郊野外,文安之已派出信使前往成都,命成都总兵刘耀派人到叙州迎接朱慈煊。
自兴山回返后,朱慈煊到奉节拜别了文安之,正式踏上前往成都之路,驻扎万县、忠县、涪陵一带的谭文、谭诣、谭弘早早就传书文安之,希望太子能在万县暂留。朱慈煊也有意看看万县的情况,顺带着解决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故。
历史上,满清在永历十三年大举进攻贵州时,重庆很快陷落。文安之为牵制吴三桂主力,组织夔东十三家围攻重庆,最终因谭诣、谭弘叛变而功亏一篑。朱慈煊看着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二谭,强制按捺住心中翻滚的杀意,装出一副亲近之色,对三谭着意安抚。
例行公事的巡视过后,朱慈煊坐进了三谭议事的大堂。万县不在抗击满清的第一线,三谭的军队比之李来亨也差距不小,朱慈煊并未太过重视,他此刻反复琢磨的,还是如何解决二谭的隐忧。孙可望叛变,大明转攻为守,局势江河日下,二谭之异心,现在或许已经萌芽?就算没有,这二人也是不稳定因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背后捅友军一刀。此刻二人反意未现,朱慈煊也不好不教而诛,他头疼不已,竟忘了还在议事,只怔怔沉思。
三谭见朱慈煊呆坐不语,也不敢作声。时间一点点过去,朱慈煊一直没有动作,气氛逐渐凝滞,让三谭如坐针毡。谭文数次看向王启隆,目光越来越是恳切。王启隆也觉奇怪,万县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殿下莫非是嫌三谭兵练的不好?又等了一会儿,王启隆实在被三谭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舒服,壮着胆子道:“殿下……”
“嗯?”朱慈煊陡然惊醒。
谭文赔笑道:“殿下可是太过疲累,不如先到后院休息片刻?”
朱慈煊歉然道:“无妨,是本宫想事情入了神。”
王启隆奇道:“殿下为何事烦心?”
三谭立刻竖直了耳朵,太子殿下刚巡视完万县就一阵沉默,难道发现了什么问题?
朱慈煊一阵心烦,王启隆多问这一句做甚,我难道直接对谭文说,你两个弟弟打算卖了你投降鞑子?他摇头道:“本宫方才在想,现下已是腊月,眼看着就要开春了,成都那边可还没做好春耕的准备……”他正说着,忽然灵机一动,试探道,“本宫与蜀王议定,将建昌的十数万屯丁迁到成都,但本宫手下懂得屯田事务的实干人才太少,本宫正是担忧这十数万百姓,到时候如何管理。启隆、杨景这些人,上阵厮杀是可以的,却不通民务。”他故意损了王启隆一句,又道:“本宫看三位将万县打理的井井有条,忠县、涪陵想必也是秩序景然。不知三位可否就军屯一事谈谈看法?”
三谭不疑有他,立刻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他们管理军屯的经验。朱慈煊听了一阵,与李来亨、刘体纯、袁宗第等的做法大差不差,也就是定好每日工作任务,安排心腹加强巡管,用严刑峻法震慑屯兵这一套。朱慈煊心中有数,这些做法放在兴山、大昌、万县这些规模不大的军屯之中确实有效,但以他计划中成都今后的体量,必然会出问题。就像后世的一句话,再小的问题乘以十四亿,也成了大问题。规模带来的问题,很多时候已经不是管理能解决了。
虽然朱慈煊问话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在成都搞军屯,却不影响他继续信口开河。等三谭说完,朱慈煊双眼放光道:“三位果然有治才!难得更是毫不藏私,对本宫倾囊相授。本宫实在爱惜三位之才,不知三位可否愿意随本宫赴成都,一展胸中所学?”他想出的办法就是把谭诣谭弘带到自己身边看管起来,不给他们接触满清往友军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三谭一时愕然,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太子会突然挖人。三人心中微动,开始斟酌起太子这根大腿是否值得抱。这要放在大明威震四海的时候,哪怕还是崇祯年间,都没有丝毫考虑的必要,国之储君亲自递来橄榄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然是马上向太子效忠,先上了船再说。可现在,大明眼看着朝不保夕,自己手上有兵有地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就是转换门庭的本钱,这比跟着太子去前景不明的成都要踏实的多,但就这么拒绝太子,三人又没这个胆量。谭文沉思片刻,试探着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要在成都开军屯?”
朱慈煊继续信口雌黄:“当然。鞑子势大,此刻当以军需为先。军屯能最大限度的集中力量供应军队,自然是首选。”
谭文提醒道:“殿下,军屯虽然所得颇厚,但管理起来却极为复杂。屯丁们可没有太多忠君报国的自觉,一有机会就要偷懒。这,末将们刚才说的那些法子,在万县管用,到了成都,屯丁动则十数万,末将等可不敢保证还能管得过来……”他越说声音越小,显是对自己兄弟三人不够自信。
朱慈煊挥手道:“无妨,本宫自会在成都周边划分区域,你们每人管一片区域即可,大小就和万县类似,人也不会太多,每片区域也就一两万人。本宫相信三位,在万县能做好军屯,到了成都一样也行。”
谭文苦笑,太子有点太想当然了。当初孙可望治黔,几乎将整个贵州都转变成了军营,虽说为李定国、刘文秀数次军事行动提供了大量物资,但贵州百姓在军屯下逃亡不断,给孙可望制造了极大的麻烦。朱慈煊刚才说的法子,孙可望岂会想不到?但人一过万就形形色色,各种稀奇古怪的意外层出不穷,确非人力可以解决。
三谭沉默,朱慈煊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三谭真要不肯跟他走,他总不能绑了三个人去。朱慈煊目视王启隆,示意他当当说客。王启隆微微摇头,显然,他没办法。朱慈煊无奈,叹道:“本宫有点乏了,三位且再想想本宫的提议。万县附近山脉纵横,不足以养兵。三位若想有所作为,不该困守此地。”
三谭告退后,王启隆奇怪道:“殿下,末将看三位谭侯并无过人之处,比之临国公等更是不及,殿下为何会另眼相看?”朱慈煊今日突然招揽三谭,实在有点掉了身份。三谭犹豫不决,更是不给他这个太子面子,要不是朱慈煊没生气,王启隆已经想大声问罪了。
朱慈煊苦笑,自己如何解释?他值得含糊道:“锦衣卫密报,谭诣谭弘可能有不臣之心。我不放心他们继续留在信地,或许会影响重庆得失。”
王启隆闻言大惊,起身道:“殿下岂可留在这是非之地?末将请殿下立刻登船,末将当联络文督师,剿灭三谭!”
“坐下,坐下。”朱慈煊有点无奈,“都说了只是可能,他们现在啥都还没做,我岂能不教而诛?这不是让大将寒心?毛文龙之旧事犹在眼前,岂可轻忽处置?”
“更何况,谭文对大明忠心耿耿,没有确切的证据,也不能对他两个兄弟下手。”
王启隆默然片刻,提议道:“殿下,谭文既然可以信任,我们把谭诣谭弘带走,让他来管谭诣和谭弘的地盘如何?”
朱慈煊心累:“我不知道可以这样吗?关键是这两个谭他们不肯去啊,我难道绑了他们去?”
“请陛下下旨如何?”王启隆又提议道。
“小题大做!”朱慈煊撇嘴道,“何况也未必就有用……与其找父皇下旨,还不如请文督师下令呢。找你商量这些就是对牛弹琴,算了,我自己再想想得了。”
王启隆讪讪而退,殿下的思路一会儿一变,自己又不是杨在这种八面玲珑的人物,实在应付不来啊。
别院中,三谭也在商议对策。
“大哥,你说殿下到底何意?我是不信他看上我们的治才了,呵呵……”说这话的是谭诣,他苦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小弟经营一道的本事,比之党守素、贺珍之流都远远不如,更不必说刘体纯。殿下既然去过了兴山那边,按理说,不该对我们另眼相看。”
谭文沉吟道:“或许殿下对忠贞营那批人不放心,想拉拢我们,分化夔东十三家,逐渐掌控川东?”
谭弘也点头道:“大有可能。忠贞营都是闯营故将,李来亨更是闯王后裔,如何比得我们兄弟根正苗红?川东是四川门户,殿下不握在自己手上,如何放心?”也幸得朱慈煊在兴山的话还没传到这边,否则谭弘大概不会如此自信。
“我想不通的就在这里。”谭文苦恼道,“殿下若想通过我们拉拢王光兴等人,就不该带我们去成都。我们若走,李来亨袁宗第等还有何人可制?”
三人沉默,谭诣突然说道:“殿下到底年幼,心思未定,突然有些不合常理的举动也不能说奇怪。倒是殿下招揽我等,我们是否应当拒绝?”
谭弘冷哼道:“让我放弃基业去成都当个无兵无权的侯爷,我宁愿在忠州呆着。谁知道这大明还能撑几天?手上有兵,就算大明亡了,鞑子也得高官厚禄招降我等。”
谭文闻言大怒,呵斥道:“我等深受国恩,岂可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谭弘,你再敢有如此言论,休怪为兄大义灭亲!”
谭诣连忙打圆场,谭弘自觉失言,慌忙道歉。见谭文余怒未息,谭诣劝道:“二哥心直口快,大哥千万别往心里去。二哥对大明忠心不二,每逢大战必身先士卒,大哥都是看在眼里的,怎么会怀疑二哥有二心呢?”
见谭文不再纠缠,谭诣又道:“殿下的招揽,是接受还是拒绝,今晚还是要决定的。小弟以为,殿下到底是储君,我们直接拒绝,他脸上下不来,咱们也没必要为此恶了殿下。再说,殿下所言也有道理,成都确实不是万县可比,咱们去了成都,好好经营一番,未必不能多积攒几分实力。到时候,咱们这侯爷,是不是也能升个国公做做?”
“三弟的意思是,我们去?”
“大哥行事稳重,我们三谭向来唯大哥马首是瞻,还是大哥决定吧。”
谭文沉吟片刻,咬牙道:“我们兄弟三人,当初镇守达州,与西贼数次大战,今上即位,倚重西营,我们颇受牵累,不得孙、李、刘等重用。万县等地贫瘠,军屯所得有限,一直困顿在此,我们如何壮大军队,光复大明?殿下招揽我等,是我们翻身的机会。愚兄以为,我们当去。”见谭弘欲言又止,谭文笑道,“当然,我们手上的基业也不能丢了,我和三弟去成都,二弟留守忠州,看管好我们的基业如何?”
第二天,朱慈煊还在思索着如何忽悠走谭弘谭诣二人,三谭主动来见他了。谭文开门见山道:“殿下对末将等如此看重,末将等受宠若惊,铭感五内,已决意跟随殿下,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大恩之万一。只是末将等在万县等地经营多年,军中士卒多有本地人,一时恐难尽数搬迁。末将等商议着,末将和三弟随殿下去成都,二弟留守,不知殿下以为妥否?”
朱慈煊愕然,我打算让你留守的,现在你留下谭弘这个反骨仔,我很不放心的啊。但谭文都这么热情的毛遂自荐了,他要是说换人,谭文是不是会很受伤?
“三位公忠体国,本宫甚是欣慰。”朱慈煊强颜欢笑,口中一片苦涩,“此事也需文督师知晓,本宫就再留两日,两位也好准备一下。”
文督师啊,您老人家人老成精,一定要给我一个换人的借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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