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鸣问道:“吕文德在哪里?”

    吕文德当然不可能再带兵了,他作为贾似道以下京湖第一大将,自己带的老部队被胞弟裹挟叛乱,朝廷随着督视府的走马上任也发布惩处命令,将吕文德一撸到底,白衣待罪,等着进一步的处分,若是按照国朝惯例,大约是贬谪到爪洼国的榷场闭门思过吧。

    但郑云鸣上任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给朝廷写信,申明吕文德对当前战局的重要,请朝廷暂缓对吕文德的惩处,让他在营中戴罪立功。毕竟吕文德还是名义上京湖最高武官,不但对京湖其余的部队,且对叛变到蒙古的原襄阳驻守军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这些日子来,吕文德接二连三的派出心腹人递送蜡丸书给襄阳城里的旧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动了绝大部分的军马离开吕文焕自行南归。光是凭这一点,吕文德也可以稍微弥补一下治军不严的罪过。

    不仅如此,郑云鸣希望这位淮东有名的勇将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就在第二日,正在房中继续给吕文焕提笔写信的吕文德接待了督视京湖两淮四川军马的郑云鸣,这位国家枢臣的突然到来令吕文德倍感惊讶,但多年从军的直觉告诉他,机会来了。

    郑云鸣坐下之后,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封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书信上,虽然看不见信上写了些什么,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吕文德不可能写别的内容,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吕六在淮东任事之时,素来以骁勇闻名南北,只可惜军纪稍纵,官箴有碍,我以为将来必然是韩锋魏胜一样的人物,不料今日竟然有此大变。”

    吕文德咬牙切齿的说道:“吕门中再无此数典忘祖。背君欺父之贼,只请相公给吕某一支兵马,让吕某亲自带兵直捣襄阳,擒获此贼,献心肝于帐下!”

    他话说的痛切,郑云鸣心中却十分明白,吕文焕的叛变并非一日之功,贾似道在淮东任事,推行比自己更加激进的藩镇政策,使得麾下如吕文德、余玠、聂斌等辈,都或多或少的呈现出自霸一方的局面,而吕文焕仗着是大将亲贵,有胞兄维护,自少年的时候起就屡屡横行不法,贾似道为了用他的勇武,多半也不加干涉。这番贾相公突然翻脸说要查账,也难怪一直飞扬跋扈的吕文焕会觉得受不了了。

    但郑云鸣素来反对朝廷诛连的政策,而反对诛连似乎也是大宋的传统,宗泽当年杀兄而任用其弟统军被传为美谈,今日郑云鸣也要效仿他而重新启用吕文德,只不过这兄弟二人远比当年的义军将领要重量级的多了。

    郑云鸣直言不讳的说道:“如今吕文焕反叛,侵蚀国家根本,将军非立盖世奇功不能自证清白,好在建立不世功勋的机会就在眼前,就看将军有没有舍命一搏的勇气。”

    吕文德到了今日这般田地,依旧能获得郑云鸣的信任,在弟弟叛变之后依旧任用胞兄担任高级指挥者来掌握军队,这需要多大的包容心和信任,吕文德自问若是放他在郑云鸣这个位置上,他也绝不会如此信任的将兵权交还给自己。

    但吕文德毕竟是淮东第一名将,这个时刻他身在局外,对局面看的分外清楚,他深知光有一个人得到郑相公的信任是远远不够的。

    “吕文焕叛变的影响极坏,加上朝廷严厉的处罚贾相公,那些由淮东抽调到京湖的部队无不心怀疑虑,他们恐惧的不是别的。”吕文德也直接明了的对郑云鸣说道:“是相公为了保护本部兵马,将贾相公的旧部当做炮灰使用,用淮东子弟的鲜血去铺就郑相公的不世奇功。”

    他话说的大胆,因为他知道郑云鸣绝不会因为这点言语就勃然大怒,也许贾相公果敢大胆,积极进取,但郑相公的心胸是贾相公无论如何比不上的。果然,只听得郑云鸣缓慢但郑重的说道:“明日召集在汉阳的淮泗旧部,我亲自跟他们说说话。”

    蹲了一顿又道:“特别是射阳水军,务必召集整齐。”

    吕文德眼中微有光芒,心中知道这一回淮东军翻身的机会真的来了。

    蒙古大军南下,郢州、鄂州和江陵都被围困,汉阳就成了宋朝方面的抵抗前线,退避到黄州以东的部队,大半跟随着郑云鸣的主力援军返回到汉阳附近。其中贾似道的淮东旧部约有四五万人,其中不乏从襄阳逃出的归正官兵。第二日一早,各军接到号令到长江边集中的时候,许多人心中都是惴惴不安,虽然郑相公是正人君子,不会将全军在江边就地屠杀,搞出这样有悖仁义的事情来,但杀几个统兵官立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俗语有言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贾相公是丢失了襄阳被罢官的,就算是郑相公杀几个贾相公的心腹,淮东旧部也没有话好说。

    在长江岸边挤满了议论纷纷的士兵,但一看见高高举起的斧钺和豹尾红旗,人人都闭上了嘴。郑云鸣治军严明,素来为天下称道,因为多嘴喧哗丢了脑袋,才是最愚不可及的行为。‘

    但见点将台上一名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员,紫袍御带,气宇非凡,高声喝道:“射阳艨艟在哪里?那些在淮水上把蒙古战船撞的残骸遍布数十里的射阳艨艟在哪里!”

    台下有人大着胆子高声回应道:“咱射阳的父子们没有一个耸包的!只可惜不会玩官人的火炮大船,若是有射阳湖的艨艟在此,绝对让鞑子吃个大亏!”

    郑云鸣哈哈大笑,指着江上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大江上战鼓声声,白浪翻卷,数百艘艨艟战船正在逆水而上,朝着汉阳开了过来。

    “射阳湖将士的骁勇,难道我郑云鸣看不到眼里吗!难道朝廷会看不到眼里吗!难道天下的百姓。”郑云鸣抬高了声音说道:“真的会看不到眼里吗!”

    “在寿春城外,你们以四十艘冲锋船打垮李壇的五百走舸,在扬州攻防战里,是你们一举当先,击破了察罕的舟师,在安丰保卫战里,你们以一百艨艟打败蒙古人一千艘船,你们甚至派出舟师,深入到河南和山东去敌后突击!”

    郑云鸣懂得,跟随贾似道多年的这支水上武装,绝不是朝中某些人宣称的那样“射阳水寇,骄横难制,只有贾似道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才会收为己用。”射阳艨艟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不论哪位主官来带这支队伍,只要能够激发他们的斗志和荣誉感,都能焕发出强劲的战斗力。

    “我在临安之时,就久闻射阳艨艟是一支极有战斗力的武装,因此非常羡慕。”郑云鸣说道:“汝等可知道,我在临安操练新军的时候,因为倾慕射阳艨艟刚猛无敌,因此特别下令打造了经过改进的新式艨艟三百艘,操练法度,一应因袭射阳水军。我原想着,只要这支新建立的水军部队能够有射阳水军七成的战斗力,我也能在贾公面前自夸一番,如今既然你们都觉得手中的大舰不顺手,便我做主,将随军带来的三百条艨艟分一半,不对,分二百艘与你们,我另行指派人手来接收大舰如何?”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射阳渔民彪悍好斗,驾驶艨艟实行近距离冲撞战术是其拿手好戏,操纵笨重的炮舰需要多人协作,分工明确,配合纯熟,非一日能操练成,且重型炮舰身躯庞大,操纵不易,的确也让惯于近距离冲杀的射阳水手们大感头痛。所以郑云鸣提出让他们以大舰换取轻快艨艟,实则对于这些水手来说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情。

    白翊杰站在台下止不住的暗喜,虽然贾似道在很多方面糊涂,但在让射阳水军更换大舰这一条上绝对清醒,未来的水战绝对是护甲更强、火力更猛的大型战船之间的火炮对轰战,类似轻快艨艟那般冲上去接舷战的机会只会日益减少,贾似道宁可违背射阳水手们习惯的战争套路,也要建设强大的炮舰部队,原本是一桩好事。可惜他上位京湖太短时间就发生了襄阳事变,自己建设心腹炮舰水军的计划被郑云鸣轻轻一句话顿时打的烟消云散。

    他站在郑云鸣身后小声说道:“相公以片言去数十年之患,虽是一招妙棋,但总须想出打败蒙古人的新式战舰的法子。”

    郑云鸣回过头来,面目严肃的样子完全不像寻常:“都到了什么时候了,公辅还认为我是在搞派系?派系要搞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搞,我可以明白给你们几个核心人说,破龟甲船必然是射阳艨艟,这句话或许你不信,但数日之内,必然应验。”

    白翊杰自然不信,洞庭炮舰横行长江汉水十年,从未遇到过对手,以洞庭水手为骨干组建的浙江水军,驾驶更巨大的海鹄炮船远航登莱近海,用密集的火力摧毁了蒙古人辛苦建立的海上兵力,山东士子惊呼为“天火巨舟”,这样的舰船必然是未来水战的方向,对付龟甲船必然是增加火炮的数量,建造更为巨大的炮舰,怎么能将国家的命运交付给一群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小船和一些淮泗水手来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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