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蒙古人对领地内的税赋征收,十年之后依旧没有什么长进,他们主要的经济支柱是国家组织的贸易商队和征收过境货物税,宋朝在海上每强大一分,就等于从蒙古国的血管中抽出一分血液,再放任不管下去,蒙古帝国的威信和统治,很快就将无法维持。

    对于这样的局面,忽必烈有极为清楚的认识,对于蒙古人来说,这是自铁木真氏开国以来最大的危机,要解决这个危机唯一的办法,是放弃祖宗沿袭的象征性贡赋,转而推行汉地的按照一户一帐征收税赋的制度,蒙古国的疆域是南朝的十倍,人口也远超南朝,一旦确立起按户籍缴税的制度,蒙古人的实力马上可以增长数倍,然后从汉地和西域征发五十万大军,何愁南朝不能平定。一旦南朝平定,蒙古帝国将拥有永不枯竭的税赋来源,足以支撑帝国的伟业到千秋万世。

    但改革却举步维艰,蒙古贵族们认识不到汉地的税赋制度给帝国带来的巨大好处,他们只看到了部属的牧民们的怨声载道,而且一旦赋税制度确立,他们再也不可能随心所欲的从部民手中征收物产供自己使用,或者私自建立关卡收费了。而贵由汗对于建立成熟的税赋制度的问题也漠不关心,和先代的大汗们一样,他全神贯注的,只有军事技术的改进。

    就以这个孤身冒进到宋蒙对峙前线的探马赤军为例子,可以看得出这十年对蒙古大军并不是碌碌无为的十年,这位探马赤军身上再也不是十年前那套用牛皮扎起十多层的牛皮扎甲了,而是在棉袍上缀上铁片的轻型镶钉战甲,这是为了应对宋朝方面越来越强大的火绳枪火力。在马匹方面,占据了波斯高原的蒙古人从大食国购买了足够多的大食战马供应给探马赤军,这些战马的素质可称天下无双,远非依靠缴获和走私获得蒙古马的南朝骑兵可以比拟。在武器方面,经过十年的艰难努力,蒙古人也能够建立起强大的火器部队,这位探马赤军身上就携带有两支短枪,其射程和火力完全不输给南朝的同类型短枪,可恨的只是装备数量太少而已。

    忽必烈希望通过在经济方面的努力,能够以这样的先进武器更多的武装蒙古军队,至少使得他们在装备上面对宋朝军队时不至于吃亏。但贵由汗不是这么想的,很遗憾,他的兄长蒙哥也不是这么考虑的。

    这名探马赤就是从蒙哥的怯薛卫队中派出来的,他不远千里从河南直奔前线,为的是一个足以消灭宋朝的巨大计划。

    在密集枣树林中,远方的瞭望哨几乎看不清林木中的人影,对方选在这个地方接头,确实是事前经过了周密的准备。

    时已近黄昏,一个黑影慢慢的从昏暗的天色中走了出来。

    那探马赤军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问道:“来的是谁?”

    那人谨慎的回答道:“只是一匹逃脱了猎人的胡狼而已。”

    探马赤军点了点头,问道:“吕将军考虑的如何?”

    那人放低了声音说道:“吕将军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碍事的只有曹世雄一人而已。不过请放心,这人绝对活不到十天以后。”

    探马赤郑重的说道:“大汗已经从和林赶到了太原,诸王都带领各自的兵马前来会合,转等吕将军的好消息。一旦吕将军发动,先锋军团三日之内就能抵达襄阳,大军十五日之内就会到达。”

    他顿了顿,又笑道:“没想到六合混一的大业,竟然会以今日两个人的一言半语而决定。”

    那黑影冷冷的说道:“距离六合混一还早得很,大汗能够得到襄阳,终究还是要提防郑云鸣。”

    那探马赤军说道:“郑云鸣已经引退一年多了,南朝皇帝对他也颇有戒心,难道还能有什么问题么?”

    那黑影微微摇头:“但他始终是郑云鸣。”说罢也不等那探马赤回话,慢慢的退回到阴影中。

    那探马赤军原本还想争辩一两句,但是一想起郑云鸣三个字来,心底登时涌起一阵浓浓的寒意。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只因为他是郑云鸣。

    他返身上马,慢慢的朝着北方退了回去。

    宝兴六年九月十六日清晨,一名干办使臣慌慌张张的闯入了政事堂。参知政事左丞相吴潜看着他惊慌的模样,缓缓的说道:“何事如此慌张?”十年的官场历练,已经让那个风趣幽默的胖书生变成了成熟稳重的柱国之臣。但今日的事情,就连他也难以平静的应对。

    “前方急报,荆州都统吕文焕、鄂州都统高达据住襄阳府反叛朝廷,已经投靠了蒙古国!”

    使臣的高亢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惊惶,这些年来,大宋以寿春、襄阳、重庆为支点,搭建出一条坚不可摧的万里防线。换而言之,这三座城池的得失,直接决定着前方防线的稳固程度。而这中间又以襄阳最为重要。郑云鸣前后在京湖主政七年,这七年时间,大概是京湖历史上变化最为剧烈的七年。这些年里,京湖开矿藏,编民户,开工场,练精兵,俨然已经成为了整个大宋开化和进取的核心地区。夺取了襄阳,就等于打开了摧毁京湖的门户,而摧毁京湖,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摧毁大宋本身。

    正在开化改新的门槛上的大宋,绝对承受不起襄阳沦陷的损失。

    也无怪乎吴潜听见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如何可能?”

    这当然是可能的,这也是那位蛰居义乌县的前参知政事反复强调过的,现居京湖制置大使贾似道,他在京湖地方强行推行的打算法,必然会引发地方武将的反弹。但令郑云鸣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起来造反的既不是被远谪静江府的魏胜,也不是目前仍在云南和蒙古人拉锯的焦进,甚至也不是因为打算法而被贾似道参奏的利州都统刘整,或者被罚闭门思过的镇江都统韩锋,起而反叛的贾似道的,竟然是贾似道自己带出来的淮东系精锐,并且直接将襄阳城送给了蒙古人,襄阳七万训练有素的精兵,数百门各式火炮,将成为蒙古人南下进攻的先锋,那对于整个大宋来说将会是灾难性的。

    “事情查实没有!”吴潜问了这句话,马上就后悔起来,这么大的事情,前方守臣是不敢也不可能拿来当做儿戏匆忙上报的。吴潜甚至能想象出素来精明强干著称的京湖制置大使贾似道,应该是已经穷尽了各种办法,实在无法挽回局面之后,才被迫差遣前来报告朝廷的。

    他顿了顿,转头对坐在一边的户部尚书马光祖说道:“把那人叫回来吧。这回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马光祖阴翳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兴奋的模样:“无故谪居期间,只怕郑公不肯轻易复起。”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吴潜狠狠的在桌案上拍了一掌:“国家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还在拘泥什么个人恩怨!”

    其实严格来说,郑云鸣在谪居的时候并没有显得有什么抱怨。义乌县的百姓们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位全身麻衣轻服的男子夹着鱼竿到城外的小溪中去垂钓,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的那很好看的小娘子总是定期给他送饭去,也看不出有什么不乐意的地方。

    郑云鸣的轻松,来自于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的精妙之处。他的谪居江浙,不但没有成为政治道路上的挫折,反而成为一项成功的加分项目。贾似道在淮东推进激进经济改革政策,引起淮东大规模的手工工人闹事,激发民变,要不是山东也出现大规模的农民骚乱,淮东几乎不保,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上下岂有不知道真的罪魁是谁的道理。之所以归罪在刚刚主政不久的郑云鸣身上,一则是贾似道确实抓住了郑云鸣在朝堂立足未稳,四明人威势犹存的这个微妙节点,第二则是因为皇帝已经重新校正了自己的政治布局,如今四明人的势力已经被以郑云鸣为首的新党打压的不能在政事堂里占据主流声音了,他们自然冀望于与皇权结盟,借助皇帝的手来对强势的新党进行反击,至于皇帝本人,也逐渐对新党由支持转变为怀疑,而这一次的贬谪郑云鸣,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政治信号。

    而郑云鸣主动承担起此次民变的政治责任,则是一招再妙也没有的好棋,比起他的父亲郑清之在入洛之败之后拼命的留恋权柄,郑云鸣则在这一次责任本不在自己的情况之下选择全面接受朝廷的处分,而没有任何抱怨。这样一来,临安上下的舆论对郑云鸣是一边倒的同情,甚至有太学生激动的到宫门口大吼:“贾相公是蒙古人的细作!”

    这话说得很重,当然秦桧秦相公陷害岳飞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人敢在夜里在皇宫门前的巷子上贴小抄说秦相公是细作,没有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在阙下大放厥词的,皇帝震怒,将这名书生远窜三千里,以示惩戒。至于为什么没有跟高宗一样动用极刑,那是因为皇帝对郑云鸣的处理纯粹是出于一时头脑发热。这个时候的郑云鸣,比起当年的岳武穆来说,强大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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