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鸣的身前是一大块用素色锦缎作为底托、描画精细的襄汉地形图,这幅地图的描画之精细,甚至连只有几十户人的小村子,只有一人通过的羊肠小路都标注了出来。王登明白这幅地图花费了白翊杰多少心血,他派出几十个精通地理描绘的画师分头描绘地形,然后挨个检查当中的错漏。单单是凭借这一幅图的功力,王登就能断定襄阳没那么容易落入蒙古人的手中。

    郑云鸣抬起头来,看见进来的是王登,抬高了声音对他叫道:“王景宋!我军在襄阳城中还有多少人马!当中有多少铳手和骑兵在列!”

    王登一愣,虽然此地为节堂所在,但这样大声的要自己喊出襄阳城最要紧的军事机密,当真是无所顾忌么。他和后走进堂来的陆循之互相看了一眼,只见陆夫子缓缓的点了点头。

    “襄阳城中依旧能战斗的官兵员额尚有六万一千人,其中火铳手大约二千二百人,骑兵未经大战,目前尚有五千二百人的实力。”

    “敌人有多少骑兵?”郑云鸣接着高声喝问。

    “您不要开玩笑,蒙古大军南征之时个个有马,就算激战了几个损失了一定的马匹,骑兵数量仍然是一个令人畏惧的数字,即使刨去准备攻城的下马骑兵和在外围用于阻击孟帅援军的骑兵之外,能够动员来进行野战的骑兵至少也在十万骑以上。”王登说话的时候,葛怀挺着肚子从堂外跑了进来,他乐呵呵的插嘴道:“可惜这些蒙古马只长了四条腿,又没有长出爬墙的四只手,所以只能在襄阳高大的城墙外干等着。”

    郑云鸣的声音放低了下来,可是说出的话却比一声惊雷更加让王登觉得震耳欲聋:“你觉得我军就凭着这五千骑兵出城去和蒙古军一决胜负,如何?”

    王登震惊之余还没有说话,身后就响起了杨掞的略带激昂的声音:“开什么玩笑,若是以弓马来论,蒙古骑兵一兵当我五兵,若是城外只有一千马队,我军出击,稳操胜券。可是城外是敌骑十万,拿着五千不济事的骑兵是要往石头上撞么?”

    郑云鸣说道:“可是有时候打仗未必是要打赢。”

    看他一脸严肃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杨掞也一时没有办法接下去。尴尬的沉默里在廊下听了一阵的白翊杰走进了大堂,在郑云鸣身边坐下,将白羽扇放在了地图上。

    “都统有何想法,直说就是了。”

    郑云鸣笑了笑,将手中的一个棋子放在地图上,王登认得出来这是郑云鸣习惯使用的一套犀角象棋里的一个砲。

    “赢的定义有徐多种。并不是一定将战场上的对手斩尽杀绝,或者将他们驱离战场才算做是赢。只要能够达到想达到的目的,就算大功告成。”他指指这个砲的位置:“只要将它带到这里,即便折损一些骑兵,也是可以承受的代价。”

    众人凑上前来,看他将这个砲摆放的位置,是在蒙古大营附近的万山上。顿时人人都沉默了下来。

    王登却忍耐不了,他大声说道:“绝不可能!万山是鞑虏本阵附近,精兵麇集。怎么可能轻易靠近,何况当初为了修建万山堡垒,将山头的林木全部砍伐,毫无掩蔽之处,怎么可能将投石车运上万山而不留痕迹?”

    “有办法。只是需要人配合。”郑云鸣自信的说道。

    “需要多少人配合?”

    “需要襄阳六万一千官兵、二十四万百姓,还有隔江的孟珙大军,一起来演一场好戏给蒙古人看。然后趁着敌人转移注意力的时候,偷偷的将所需要的部件送到万山上去。”

    他这个计划荒唐的几乎可以用异想天开来形容,即便是运用巧计将投石车运上万山又如何呢?投石车只要发射一发砲石,立刻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时候连投石车带几十上百名拽索的夫役,一齐陷入蒙古大军的重重包围下断难活命。

    谁会愿意去承担这必死无疑的任务,谁又会愿意在平地旷野里血战数里只为了让他们去送死呢?众人只是连连摇头,觉得这一回自家主将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提出如此荒谬的计划来。

    白翊杰站起身来,在大堂上来回踱步,走了两圈之后,返身问郑云鸣道:“那曲出到底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明公能有几分把握?”

    郑云鸣眼睛盯着地图,淡淡的说道:“战争何曾有十分胜算,多算者胜,少算者不胜,仅此而已,作为荆鄂副都统,我的判断是这一次的风险完全值得去冒。”

    白翊杰又问道:“可曾和制置使商议过了?”

    “还有一些细节待定,而且我也没有把握制置使一定能同意我这么离谱的方案。”

    “未能禀明如何就知道制置使一定不允许?”白翊杰高声说道:“赵葵是久经沙场的国家名将,用兵绝不保守,都统可以放心的前去和他商议。”

    郑云鸣说道:“景宋和纯父,公辅和陆翁与我一起去,葛翁守住衙门。今夜大家多细心筹划些。”

    他抬起头望着节堂外夜空里低垂的云朵:“或许明天开始,真正的寒冬就要来了。”

    自修建营垒的紧张工作完成之后,孟珙即便是睡觉也不卸铠甲,战马夜里也装上鞍具,随时准备应对一切可能的突发状况,所以当卫士们引着从襄阳悄悄的潜行到这里的传令者进入大帐的时候,看见的是一身盔甲的孟珙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伸手止住了传令者的参拜,坐在交椅上问道:“敌人围困甚急,你是怎么杀出来的?”

    那黑衣人说道:“我们从水路走,乘船偷偷进到敌人埋设撒星桩的地方,然后大队下船佯作劈砍撒星桩,我则从空隙凫水而过,一路游了过来。”

    孟珙知道郑云鸣的属下固多洞庭健儿,有的是精熟水性的好汉。横渡汉水之类的事情,只当做是日常玩耍一样,并不出奇。

    他问道:“赵制置和郑云鸣叫你来送什么信?拿出来看看吧。”

    那人从嘴中吐出一个蜡丸,孟珙起身接了过来,拍碎了取出字条,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的问道:“郑云鸣真的打算这么做?”

    黑衣人笑道:“我只是个送信的,蜡丸中有什么机密小人一概不知。”

    孟珙摇了摇头,将那纸条投入炭火盆中烧了,小小的纸条在火焰中飞舞跳动的湮灭,孟珙背着手走到中军帐外,看着天幕中越来越浓密的云霭。

    “既然已经议定,剩下的事情就只有交给天来决定了。”

    当第二天郑云鸣被晨钟唤醒时,窗外已经飘起了纷纷的雪花,通常来说下雪之前的几天是最干冷的时候,真正飘洒起雪花的时候反而不如之前。

    当众将披挂整齐的赶到城墙上之时,才发现主将早已经带着参谋官参议官在城头多时了。

    大雪纷纷而下,将城上城下铺展成一片银白。郑云鸣发现这时候一身冬装夹袄在身的将士们的手并没有发抖。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军队克扣军饷,贪墨装备,在如今的时代里不过是世间通行的真理罢了,从远到西方的伊比利亚佣兵,到东方的辽宋夏金各国,最底层的士兵无不作为小厮贱役,长官很少有真心关系他们的死活。郑云鸣还记得曾经有在三峰山之战中逃出来又投降宋朝的金兵回忆,三峰山之战的时候士兵们只穿着破烂的单衣。那是金国作为最后柱石的王牌部队,在大枪枪柄上已经结出厚厚的冰椽的时候,依旧咬牙苦苦的坚守阵地。但人的精神力量终究有限,蒙古军放任他们在野地里冻饿了数天之后再行攻击,终于将他们击溃。

    面对将领们这样肆意的凌虐手下的基本战斗力量,损害最终还是皇帝和朝廷的利益。因为不断的吃败仗,最后必然会殃及陛下的宝座和江山社稷。为了抵制将军们克扣士兵军饷的恶行,朝廷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之一便是派遣官员下到部队去定期校阅。但在这个缺乏约束力的时代里一切的监督终归会流于形式。郑云鸣在京湖曾经亲耳听说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克扣军饷的长官为了应付上峰来的检查团,强令军中士兵必须人人身着丝棉夹袄,如果不从杖责一百。有士兵实在无钱,只有找放租者借贷了钱去做丝棉夹袄,但长官不发钱,小兵哪里来的钱还债。不得已只有将自己的老婆卖给了大户人家做奴婢,后来那小兵自己觉得对不起内人,竟然上吊自杀死了。

    那兵士对郑云鸣说起这些旧事时,脸上愤愤之情郑云鸣记忆犹新。他有时候真的感激吏部给了他一个转运司参事的职务,如果不是他在这个职位上做的唯一一件事被目前的荆楚军,甚至京湖全军普遍采用,即点名直放制度,凭借着赵葵的强硬和朝廷的大力支持而普遍推开的话。就算现在他贵为治理一军的大将,也未必真的能够杜绝克扣军饷的现象。一面以标榜道德文章的书生作为统兵官,一面加强财物监查制度,总算是树立了比较清廉的补给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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