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当空的时候,黄州城中的月和楼里已经没有多少食客停留,酒博士已经开始收拾桌椅,准备上门板休息了。

    “客官,现在已经是二更天时间了,您也该回家睡觉客官?客官?”酒博士想努力的唤醒最后一个客人让他回家去,这是这烂醉如泥的酒鬼却是纹丝不动,他已经醉的听不进去半个字了。

    “你这么喊他没有用。”王登迈着大步走街上直接走进了店里,直奔杨掞趴着的八仙桌,叫道:“杨差遣,发饷了!”

    刚刚还沉醉如泥的书生猛地抬起头来,含混的喊道:“薪俸给我不够花”说着又一头栽了下去。

    “景宋倒是很知道这杨纯父的性格嘛。”郑云鸣快步跟了进店:“难道你与杨掞也有交情么?”

    “若不是官人要找他,我恐怕一辈子也难得见到这醉猫一回。”王登笑道:“他出入的是妓馆和酒肆,我呆的是大营和演兵场。不过黄州的幕府中大家都知道,侍卫马军司粮草差遣杨纯父一辈子只有两样东西最亲,一个是酒,另一个是钱。”

    正说着酒博士又来催促:“二位来劝劝吧,杨差遣已经欠了咱们不少酒钱了,他要是再不走。我可真要挨掌柜的荆条子了。”

    “这个不妨,”郑云鸣吩咐宪儿:“把钱袋拿出来,杨差遣的酒钱咱们全包了。”

    宪儿拿出钱袋还没来得及打开,只见杨掞突然站起身来,以闪电般的速度从宪儿手中夺下了钱袋子,从里面摸出两锭散碎银子,啪的拍在桌上,顺手把钱袋揣入自己怀里。

    “多谢款待啦。”杨掞说着又去摸酒瓶,这才发现瓶中早就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小二呢?赶紧再上三瓶百堂春!我可又有钱付账了!”

    郑云鸣笑着拍拍快要哭出来的宪儿,转身对杨掞说道:“杨差遣,我是”

    “你就是那个要用鄂州的蠢矿丁们建军的呆瓜郑小官人。”杨掞将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说吧,有什么事情用的到我?”

    郑云鸣和王登对望了一眼,连鄂州矿徒建军的事情都已经洞悉在胸,这人果然不止是街边随意买醉的少年郎那么简单。

    ”郑某此来,是请差遣加入我新建的军队,让差遣能够一展所长,在疆场上为国家建立功业。”郑云鸣诚恳的说。

    杨掞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就那群蠢的跟牛一样的矿丁组成的军队?建功立业?郑云鸣,你也太看不起蒙古人的弓马了吧!”

    王登看见杨掞对郑官人行为无状,踏前一步想要说话,却被郑云鸣摆手阻拦。

    “差遣这么说,必然有差遣的道理。”

    “当然,我杨某人从来不说没用的话。”杨掞从怀里取出一柄象牙柄的折扇,刷的展开来,微微扇动,悠然自得的说道:“官人以为战争是何物?”

    郑云鸣想了想,说道:“战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两国接壤,必有冲突,若争端不能调和,必有战争。战端一起,上至君王后妃,下至贩夫走卒,当披沥肝胆,奋死一斗,国中诸事皆为战,国中诸物皆用于战,国中无一人不当直接或间接参战,杀戮盈野,摧城拔县,不灭敌之社稷宗庙而不能止,这就是当下的战争。”

    杨掞点点头:“就这份见识,极为难得。杨掞只怕遍京湖上下十余万大军中,更无一人有官人的这种认知。但这依然是愚夫莽汉的见解。”

    郑云鸣起了兴趣:“那倒要请教差遣,战争究竟是何物?”

    “很简单,战争,不过一场游戏!”

    “游戏?”

    “正是!”杨掞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挥动,就如同那是诸葛的羽扇,韦睿的青竹杖:“从根本上来说,战争就是一场聪明人才能参加的游戏!”

    “行阵诸事,好比弈棋。不过可比弈棋有意思多了,下棋的时候,棋子不过是死木头,你上面也再无通观全局之人。”

    “打仗则不然,君王、将帅、文臣、士卒,参加到战争中的一切人,非是聪明智慧的人不可!若是有一环稍嫌愚笨,则战争运转必然滞涩,再也不会有行云流水的感觉。”

    宪儿此时突然笑出了声:“先生的意思是,漠北的那群蛮人鞑子,也都是聪明人么?”

    杨掞应到:“不错!我以为漠北的蛮夷们虽然不会填词作赋,也不会治理百姓。但惟独在战争这件小事上,比合朝文武高妙的不是一点半点了。”

    “从老汗铁木真来说,其行军布阵,战场调度,俱在古之呼韩邪、冒顿单于之上,除此之外,外交攻势、合纵连横的办法,更是胜过先古漠北诸雄多矣。和他利用契丹人控制辽东,培养北地汉人豪强对付金人,和利用西夏本土吐蕃旧部来打击西夏的例子来看,铁木真的政治军事策略,要远胜过本朝历代皇帝和宰相。”

    “又看平时临阵的表现,蒙古将军指挥作战,无不是既用智谋,又有勇力,既可以长枪烈马杀入敌阵斩取首级,又能包抄伏击、佯败反击。现在国家将帅之中,能够和速不台、哲别等相比的有几人?退一步说,能够与阔端、塔察儿、塔海相比的又有几人?”

    “又说军士,别处军士也就不说了。你郑官人要招募来打仗的这些人,说好听叫老实,说难听叫呆滞蠢笨!能够拿着竹竿捅两下做做样子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如何能够让他们和蒙古军士一样,能够查察敌情?懂得修整装备?怎么懂得在遭遇强敌之时冷静应对?怎么懂得在追击敌军的时候先杀哪个部分?和这些精兵相比,你的矿丁们不是等着被杀的蠢羊又是什么?”

    “的确,蒙古人自漠北厮杀中脱颖而出,大汗明锐,部下皆是虎狼之将,举国都是百战精兵。”郑云鸣说道:“但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打法,老实人有老实人的战术。”

    杨掞又笑了起来:“战场主导权全部操之在人,谈什么老实人的战术。”

    郑云鸣说道:“一国之中无论贤愚、有才或不肖,皆可从军,所需者,将领的调遣而已。”

    “可惜,这是先秦的古训。今日之武装、战术,和古人全不相同,怎能套古人兵法用于今日沙场?”杨掞摇摇头:“就算孙子吴起复生,也不能带着这群笨牛去和蒙古骑兵一较雄长的。”

    “孙子吴起不能,我未必不能。”

    杨掞惊讶的看着郑云鸣:“官人这个自我评价,实在是有些高了”

    “将来我会在演兵场上,慢慢的演示给你看。”郑云鸣的声音中满是自信:“只要差遣能够加入进来,我会将个中的奥秘,慢慢揭示给你。”

    “我的价钱可是很高的。”杨掞将折扇一收,撑住了下巴:“至少要比在孟都统部下高三倍。”

    这回轮到郑云鸣笑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黄绢小包,掷到桌上。宪儿上前打开了,里面是四颗一边大的珍珠,在黄绢的映衬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这是皇上赏赐给家父的,家父在我临行前又转赠给我,差遣先拿去做个见面礼吧。”

    杨掞毫不客气的一把抓起珍珠,藏进了袖中:“我爷爷常说,这一辈子有两件事情一定要办的漂亮。第一是要娶个贤惠的媳妇”

    “第二嘛”杨掞诡异的笑道:“一定要找一个大方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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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范手拿着侍卫马军司的公文,轻轻的用手指在上面弹了两下:“这可是带兵打仗,不是寻章摘句做学问。我也不知道孟珙是怎么想的。兴许他又发挥了相面的本事,看出你将来必成大器?总之这支军马本来就是京湖制置使司额外的队伍,论粮饷、装备还是补给,你们都必须排在现有各军的后面,这一点你清楚了么?”

    郑云鸣毕恭毕敬的回答:“不敢奢求制置使优先补给,但求看在郑相公面上,能得到寻常军队的配给已经足够。”

    赵范点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实际上,朝廷的供应是不能满足各军需要的,这一点你应该了解,解决的办法也用不着我多说,比照南渡以来军队的循例就是。”

    所以南宋军队解决军费紧张的循例,指的是军队自己经营田产、酒坊或赌局等产业,用营收所得来贴补朝廷定规粮饷之外不足的部分。

    “用于置办产业的钱稍后会划拨给你们,”赵范指了指站在屏风外的幕僚们:“一会去跟他们谈。用来屯田的田产也会分拨一部分,但是良田大部分都给北军占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荒田,叫你们的军士多费点力气吧,反正挖矿的人有的是气力。”

    郑云鸣并不反驳,只是口中称是。

    “军械的问题,原本是要从襄阳城的军械库存中拨付给你们,但黄国弼都统和樊文彬都统近日都在申请大批器械来加强武装。你知道,蒙古人的入侵一天比一天临近,装备正规军是当务之急。所以暂时只能拨给编制的一半,剩下的部分你们暂时自行解决。等襄阳府增加了新的库存给你们补足。”

    “没有问题,剩下的部分由下官自己想办法。”

    “好,剩下的就是官职和品秩的问题。本帅的意见原是比照利州曹友闻的例子,任命你为京湖忠义军马总管,但李伯渊都统坚持这个职位是要留给将来从北面投效而来的将军们。你也知道,大战开始的时候,这些人是会起到大用处的。”

    “所以目前暂时没有合适的职位留给你,不过你可以在京湖营田使司部下先充任知营田总管,部队编制依旧不变,设统制三名,统领二名,正副将准备将各三人,队官一百人。等待京湖制置使司有合适的空缺,再将你们正式成军。”

    郑云鸣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喜的是军队的编制尚属齐全,可是堂堂一支忠义军转眼之间就成了躬耕田亩的专业农耕兵团。

    赵范抬眼看着站在阶下的郑云鸣:“有问题吗?”

    “没有,一切皆听大帅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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