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伯虎的“积微”二字,荣夷的透彻解析,使姬胡心头的盲点豁然明朗——这日复一日的琐细政务,实际是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的阶梯!
何谓见识?发乎常人之不能见,这便是见识。“积微速成”说,不是寻常的决事见识,而是一种方法论,一种确立功业路径的行进法则。纵观古今,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
思谋透彻,见识确立,姬胡突然觉得自己成熟了,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谁,每天在做些什么。这种对人生况味的明白体察,使年轻的姬胡实实在在地处于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悦之中。
提出新的为政方略之后,荣夷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关之前,他开出了一卷长长的整饬内政清单,分为农事,工商,执法,关防,新边军,仓廪,盐铁,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项具体实务。也就是说,各个大口该当整肃的事务以及该当达到的法度目标,全数详细开列。
相府会商时,看着案上堆得如小山般的竹简,打开目录,召伯虎既惭愧又颇有几分感动:“亚相辛苦了,此中罗列之项,本也是我欲整肃之事。然虎毕竟为姬姓中人,各方牵绊良多,手脚无法施展,一直迁延至今。实在是中心有愧呀!”
“召相公心,大周上下,谁个不明白?”荣夷目光一闪。
他心里明白,召伯虎所指为何。那就是从各大官署中裁汰王族元老。裁汰冗员,本是整顿吏治的一个细目,而裁汰王族元老,更是这一细目中的细目。然则,恰恰是这一细目,却构成了整肃吏治的最大难点。
大周王朝出自西周部落,王族领袖国家,皆是全部部族的轴心。历史的积累,自然有着其余庶民无法比拟的诸多根基特权。进入各署的元老们,若是他们自己不退,便是老眼昏化目不视物,谁个敢叫他们裁退?长此以往,各署老迈积弱,严重影响了官署的办事效力。此事不解决,整饬吏治从何做起?
其实自荣夷署理以来,所有的朝政事项都做了备细分工,需要召伯虎亲力亲为之事还真的不多。可眼前的这桩事,召伯虎明白,非自己出面无从着手。
“相国,此事可是十分棘手,都是我姬姓王族之元老,一个不好可是会得罪整个王族。这个差事不好做啊!”看着面前展开的竹简之上密密麻麻的名录,姬胡很是捏了一把汗。
“同出姬姓,召氏世享高爵丰禄,臣身为丞相,自当为大王分忧解难。再难办也得有人办啊!”召伯虎语气虽沉重,但却无比坚定。
“少父可有方略?”
召伯虎有些惊愕地抬起头,自亲政以来,姬胡可是有日子没这么称呼他了,一时错愕,该说什么都忘了。姬胡问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此事臣已有既定方略,大王,不妨如此如此……”
姬胡听了一阵,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沉隽的面庞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好,如此甚好,我姬姓王族为天下表率,自当深明大义,为国解忧。少父只管放手去做,有任何烦难之处,孤自会出面摆平。”
冰雪消散,启耕大典方过,沉寂数年的沣水行宫又热闹起来了。作为双京之一的宫殿,沣水宫自是坚固而厚重,砖石大屋,黑顶白墙,直檐陡峭,很是简洁壮美。
苍翠的山径,碧绿的池畔,到处游荡着白发皓首的老人。他们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或聚集议论,或遥望远山,啧啧赞叹山水形胜之时又透出隐隐的不安。
池畔的十多个老人更是守着茶炉无心品尝,人人两手握着一只早已变冷的陶盅转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虽则言语简约,却也你问我答地断续着。
“我说诸位,我等到底为何来此?”
“为何?奉王书而来,等候召公主持西畦郊祀也。”
“召公身为首相,日理万机的,一个西畦郊祀便值当放下所有国事了?”
“啊呀,抚慰元老,赏宫踏青,有何不可?”
“非也!老夫之见,召公是奉天子命要与我等会商大事。”
“会商个鸟!自亲政以后,他连召公的话都不听了,还会听我等老朽之言?”
“那依你说,将我等一众王族元老搬弄到此,意欲何为?”
“总归没好事!”
“不然不然。我等姬姓子姓,大周不靠我等靠谁?”
“对也,不靠我等靠谁?”终于,有了一片呼应。
纷纷嚷嚷之际,一声尖亮的长宣突兀而起:“召公到,列位大人回宫——”
也是奇怪,内侍这种特异的声音总能破众而出,直贯每个人的耳膜。老臣们相互看看,各自嘟哝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牢骚感慨,终于摇开老迈的双腿向那座唯一的殿堂走来。
及至太阳高高升起的辰时,郊祀大典圆满成礼。所有与祭者都分得了一份祭肉,无不感慨唏嘘。依照郊祀礼仪,与祭者百余人,各自肃立在原有的祭祀位置虔诚地吃完各自分得的祭肉,祭礼方算圆满告结。
这日也是一样,吃完具有神性的祭肉,盛大的车马仪仗轰隆隆开回了沣水宫。将到宫门,与祭元老们接到传书:歇息两个时辰,午后赴殿,召公会事。
午后的庭院春阳和煦。召伯虎说大殿阴冷,不利于老人们,不妨到庭院里晒着太阳说话。元老们分外高兴,纷纷来到庭院各自找到一处背风旮旯舒坦地坐了下来。召伯虎也在池畔一方大石上坐了下来,看看这个问问那个,一时还没说到正事。
谁知这一到太阳地不打紧,不消片刻,便有几个老人在暖和的阳光下眯起老眼扯起了鼾声。更有许多老臣,急匆匆站起离开,归来片刻又急匆匆离开,额头汗水脸色苍白,呼哧呼哧大喘不息。
召伯虎眼见不对,紧急召来太医巡视。三位老太医巡视一圈,回禀说没有大事,瞌睡者是连日奔波,体子发虚的老态;来去匆匆者是吃了祭肉消化不动,内急;服得三两服汤药再调养几日,当无大事。
“王叔,我吃的祭肉最多,如何没事?”召伯虎的声音异常得大。
“王叔如何能与你比?”做太仓令的元老气喘吁吁摇手:“你召虎虽清瘦书生,好歹也是三十五六岁的虎狼后生,我等花甲老朽也。那祭肉,都是肥厚的正肉,大块地冷吃,倒退十年没事。今日,不行也……”
“是也是也,不行了。”周遭一片纷纷呼应。
召伯虎微笑着站起,拱手巡视着四周高声道:“此乃虎思虑不周,致使诸位尊长受累。然今日来此祖宗胜地,的确有要事与诸位相商。诸位尊长都是王族子孙,自该将大周功业放在心头。是也不是?”
“是啊,是啊……”老人们一声声附和道。
“然则,诸位掌家日久,亦知家事当传于后生。在座诸位尊长,还有谁在执掌家族事务的么?没有!因由何在?年高无力,老迈低能。家事尚且如此,遑论国事呢?说到底,还是公心不足矣!今次郊祀,不过一顿祭肉,片刻春阳,诸位便老态尽显,大王正是励精图治之初,诸位如何能昼夜轮值连番奔波?”
“那依你小子的意思,是要老夫们隐退了?可这爵位与职位该当如何?老夫等亦是子孙满堂之人,不能不全然不为后代子孙考虑呀!”还是老太仓令先发质疑,诸位皓首者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若爵次职位能传诸子孙,叫我等立退也没关系呀!”
“诸位,大王已有王书铁令:爵位可传于嫡长子,而职位只能选贤而任之,不得继承。”召伯虎语气低沉,不容置疑。
“啊这……”一阵喧嚣之后,反而一阵默然,谁个不知如今在位的周厉王是个厉害角色,哪个敢真的到他跟前争个短长?可……平白让出职位,又颇为不甘。
“诸位尊长,大王非无情之人,若深明大义,肯退职让贤者除了爵位有继之外,大王另有恩赐。即可选派一子孙前往诸侯国为王监之职,爵位至少为下大夫。诸位以为如何?”
全场默然良久,白发苍苍的一群王子王孙忽然哽咽了,纷纷念叨着:“只要能为大周效力,挂冠去职又有何惜?”
原本劝退王族元老这件事,姬胡是想亲力亲为的,但却被召伯虎给劝住了。依他的说法,若自己啃不动这块硬骨头,周王再出马不迟,也让事情有个转圜余地。姬胡想想也是,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去办了。
内侍贾传信到了王都,姬胡喜出望外,没想到这班元老们竟如此通情达理,竟无一人出来挑事,这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一面嘉许召伯虎,让他继续妥善处置此事,一面腾出手来,亲自巡边。
之所以要巡边,一是因为春季往往是猃狁等戎族南下侵扰的高峰时节,二是因为在隗多友的主持操办之下,新边军业已成形,到底战力如何,他得亲眼得见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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