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猗恭果断利落丝毫不讨价还价,棠氏盐社的主持执事很是赞赏,破例派出了盐社运钱的两辆牛车并一百马队,将猗恭与六万即墨刀护送到了海滨盐场。猗恭当机立断,决意出五十金,委托执事代雇二百六十辆牛车,每日向盐场发去五十辆,盐车回即墨后由盐社代为存储。执事慨然应允,且执意只收了三十金。
“如此这般,既解决了最大的运货难题,也与本地最大的盐社有了交情。”猗恭的叙述不无得意:“海滨盐场的买盐生意每一宗都干净利落分毫不差,顺利得大大出乎意料。旬日之后赶回即墨,二百六十辆盐车已经整齐屯扎在盐社车场,大牛皮苫盖得严严实实,便是两场大雨下过,都滴水未渗。”
初入盐市,便得如此大力襄助,少不得猗恭要请这位棠氏执事到即墨最大的酒楼饮酒。谁知这位执事却歉疚一笑:“先生莫要请我,我家主东归来,正要请您赴宴。”
猗恭道:“在下与贵主东素昧平生,如何当得一个请字?”
“商家无虚情,有请便有事,有何当得当不得?”
“如此说法,那在下便叨扰了。”
回到寓所一说,一同来即墨经营的兄长猗澜大是紧张,说齐人贪粗好勇,莫不是算计你我兄弟。猗恭一阵大笑,可心下却也存了几分疑虑,叮嘱兄长:若是自己三更未回,立即知会南林社分堂知晓。安顿妥当正是暮色时分,猗恭登上执事的接客辎车如约而去。
其实猗恭早就知道,这棠氏盐社虽挂名棠氏,其实背后却是在齐国位极人臣的国氏在操控,棠氏祖上本来就是国氏的家臣。在整个即墨盐市,这家盐社是齐国本邦最大的私家盐商,起着襄助官府节制盐市的巨大作用。
只不过,棠氏盐社的生意虽遍布天下,总社也设在临淄,即墨盐社事实上只不过是根基之地的一个分店而已,主东极少前来,所有事务都是由执事全权处置。猗恭不知,主东为何要见他?决不会只是为了他这个小商人的一宗小生意。
辎车直入府邸,一个布衣散发者正站在廊下,黝黑沉稳身板笔直,分明正是三十出头的英年之期。执事低声叮嘱道:“廊下者乃我家主东也。”
布衣散发者已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在下棠华,有失远迎。”
“棠棣之华,果然好名。”猗恭一面笑吟吟报名见礼,一面也在心下惊讶这掌家主东竟是如此年轻。二人见礼已毕,猗恭被迎进了灯火通明的正厅。
开宴几句寒暄,棠华开门见山道:“今日相请,原为两事,先生幸勿介怀。”
猗恭初来乍到,难免心下忐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公子既为地主,但说无妨。”话中却暗含着委婉的警告:你若以地主之势欺行霸市,我也未必惧之。
棠华笑道:“正因了棠氏有地主之身,此事才须得一说。先生以饼金换刀,执事一口报价原也不错,然却是一年前老行情,按时下饼金之比价,当换得即墨刀六万六千,今日补回,并向先生致歉。”
说罢一拍手,执事带着两名壮仆抬进来一口大铁箱,深深一躬道:“先生明鉴,此事原是老朽欺心。主东决断:补回先生六千刀,并退回佣金三十,以表歉意。老朽这便将钱箱运回先生之寓所。”
“且慢!”猗恭涨红着脸霍然站起,向着棠华一拱手一口气说了下去:“公子之断,在下愧不敢当。在下初入齐国,虑及举目生疏,恐误下陷阱遭人暗算,方才有意到贵社兑钱,以图让利结交一二。兑价我本知晓,心下却只图兑得五万八千即可。本意是虽折损八千刀,却得贵社援手,保我初出不败,已是大利。及执事报价六万,在下思谋此乃两厢得利,遂一口应允,又以五十金请执事代雇车队,贵执事却只收三十金。商战之道,以牟利为本,两厢得利,皆大欢喜,何有补偿退金一说?要说欺心,也是在下算计在先,与贵执事毫无关涉。请公子收回成命,否则在下立即退宴!”
猗恭南北商战行走多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愧疚难当的时刻,一席话辞色激昂,额头汗水涔涔。
“足下以为,我社此举乃得不偿失小题大做,且有违商道?”
“正是。”
一阵默然,棠华起身一拱手:“足下请随我来。”
在两盏硕大的风灯引导下,棠华领着猗恭来到正厅之后的大庭院。院中古树参天,森森然笼罩着一座巍然石亭。棠华一摆手,两个仆人的风灯举在了亭口。明亮的灯光之下,只见亭下一柱硕大青石,上头赫然八个大字——商德唯信,利末义本!
“这,这出自何典?”一阵愣怔,猗恭有些惶恐了。
“此乃家祖所立族训,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了。”棠华面色沉穆,语气缓慢而沉重:“棠氏初入盐市之时,其时齐国商风败坏,商家皆唯利是图,多以白石颗粒碾碎,再以海水浸泡后入盐,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流传谚语‘咸不咸,即墨盐,五石两水三成盐。’ъiqugetv
各国官市为避坑害,纷纷禁止本国私商涉足盐业,只许官商进入即墨自建盐场采盐。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盐便臭名昭彰,列国一律拒收,国人则唾骂有加。攸忽之间,‘即墨盐商’在天下成了无信无义之同义语,唯有奄奄待毙。齐国所产海盐列国一律拒收,官市盐只有卖给齐国人自己了。对于齐国之国运经济,那是何等惨痛一击也!”
棠华长长叹息了一声,看着目光闪烁不定的猗恭惨淡地一笑:“先祖被迫迁居改业,痛切自省,断指立下了这柱血字刻石,留下族训——后世子孙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后不得入族墓族庙-------数十年间,棠氏之诚信商道才渐渐为天下所知。叔父一代这才回迁即墨,重操盐业,也将这柱血石移回了即墨,以戒后世永不欺心。”
猗恭听得惊心动魄,一时间无地自容,不由自主地对着大石深深一躬,回头对着棠华也是深深一躬,躬罢回身便走。
“且慢。”棠华扯住了猗恭衣袖笑道:“在下的第二件事尚没说,能去么?”
“公子------”猗恭的眼中含泪道:“某以卑微之心,何颜面对高山沧海?”
“足下差矣!”棠华诚恳地笑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能自省,愧色便为赤心。走,你我再痛饮一番!”
重回正厅,感慨唏嘘的猗恭一口气述说了自己从商十数年来的感悟,末了道:“原以为成为巨商,只需对商家牟利之种种机巧揣摩透彻,便可翻云覆雨伸我鸿图。今日得遇公子,方知商战有大道,不循大道,终将败亡也!若蒙公子不弃,愿投师门下,修习商道。”
“足下差矣!”棠华爽朗大笑:“你乃天赋之才,非学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争势日盛,商旅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鸣。当此之时,师法天地可也。入身我社此等百年老商,种种戒律束缚之下,鲲鹏何能展翅九万里!”
猗恭见棠华绝非有意推托,而是真心对他寄予厚望,也不再坚持,只惋惜叹道:“在下只是心仪公子,盼能多有裨益也。”
棠华淡淡笑道:“守本同道,自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猗恭正色道:“某当与公子同道守本,但有违背,天诛地灭!”
“好!”棠华拍案大笑:“如此我便来说第二件事。”
正在此时,三更刁斗随风传来,猗恭蓦然想起临行前他对长兄的叮嘱,匆忙便要告辞,却又不好对棠华公然说明,脸红得重枣一般。棠华也不多问,立即亲自送猗恭回去。
宽大的辎车中,棠华说起了今日请猗恭来的第二件事。未及说完,便到了寓所门口,进了寓所直说到四更。棠华离去,猗恭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竟在寓所小庭院中直看着残月褪尽东方发白。
“如此说来,他已知你是南林社的人,也知道是为师派遣你来即墨的了?”听完猗恭的话,荣夷抚了抚下颔上的短须,凝神思忖着。
“是的。”猗恭小心翼翼道:“棠氏有国氏为靠山,每一个入即墨盐市的商贾,无论大小,大约都要弄清来路的。只不知,他们此番主动示好,意图何在?”
“意图何在?这还不明显么?”荣夷冷哼一声:“意在镐京也。自为师专营关中卤碱市场以来,即墨盐入关数锐减,棠氏怎甘心失去这一大利市?需知没有丰镐两京的达官显贵捧场,即墨的印盐花盐可就少了一大销路了。至于国氏,虽然数代立根于齐国,但毕竟是王监出身。先齐侯之事已得罪了周王室,一直想找机会重新修补与王室的关系,你便是那个桥梁。也好,也好,各取所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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