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王城,召国公府。
清晨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召伯虎没了往日那种良好的食欲,只喝了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走进了书房。从专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门甬道进入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召伯虎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如此的深遂空阔。
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大周王朝的中枢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而他自己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
天子年幼,加冠亲政时日尚远。这一两年间,清晨卯时的召公府都是镐京城里最忙碌的地方。各署属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书吏们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这间大书房,以便让他一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
初春轻寒,许是自己来的太早了些,厅中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衣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如深谷。
晨风掀动厅门布帘,召伯虎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倘徉片刻,他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拿起案上一卷羊皮纸看了又看,这是昨夜从歧山大营送来的加急密件,正因为此,他一夜未得好眠。上头只有一行小字:“友呈报马疫之事,被祭公下军狱。”
他的目光转向堆在案头另一份加朱封的羊皮封上,那里头是秦侯呈报棫林马疫状况的八百里加急。
“此等奸邪,国之蛀虫矣!”召伯虎将羊皮纸猛地一拍,愤然而起。
许是动静大了些,首席家老密伯应声而入,垂首听令,似在等待家主问话。召伯虎思忖了一会,问道:“密叔何在?”
“禀公爷,他遣人回来报信,自己则一直留在歧山大营外头设法斡旋,定能保得隗将军平安。”
“那便好。”召伯虎略略放下了心,密叔其人随机应变,处事圆滑,有他在歧山那边,自己亦能放下大半的心。
密伯上前一步,低声道:“公爷,城门守卫那边传来消息,祭公已入城。”
“哦?”召伯虎略略一惊:“昨日内史刚递上参他的简章,怎的回来得如此之速?”
“公爷,定是朝中有人抢先探知风声,先召他回来自己请罪,事情闹开,亦好减轻罪责。”密伯不明说,召伯虎心里也清楚的很,这个人是谁,所有人都明镜似的。
“罢了,罢了。”召伯虎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些事都待以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猃狁出此毒招,定是想趁我大周无战马可用之际,长驱直入犯我疆土。备车,我要入王城谒见天子。”
“诺!”
密伯正要出去传令,刚走出厅堂,就见几个仆役指着西边的骊山指指点点,神色惊惶。他自己伸头一望,顿时大惊失色,指着随着朝阳冉冉升起的轻烟惊呼道:“那是------那是烽火台的方向!烽火起了!猃狁入侵了!”
与门庭若市的召国公府相比,周公府可就冷清得多了。以至于前夜周公定乘坐一辆篷布严实的辎车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匆匆出了镐京城,都无人知觉。
一路辚辚车声,来到沣水之畔。此时寻常船只早就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满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的船坞扑朔迷离。周公定一眼瞥见最西头的那档泊位只孤零零地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那便是自己早就定下的泊位,心里蓦然一亮,欣然向船桥走去。
船舱皮帘掀起,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迎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郑重一躬道:“姬高等候国公多时了。”
周公定微微一笑,也是深深一躬还礼道:“不敢当,公与定同爵平级,怎敢当此大礼?”他转头低声对船头发令道:“撤去船桥,起航西上。”
快船荡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两张大案对面摆开。周公定在临窗大案坐定,请祭公高入坐靠船头的大案。一名小家老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这才轻步而去。
祭公高眼见侍者离去,马上急切开口问道:“公爷,我正要处置了那个半戎之子,省得他以后碍事。公爷为何派梅伯来制止我?”
周公定脸上笑意一收:“马疫之事秦君已急报入王城,你以为杀了隗多友,此事便再无人知晓?歧山大营你不过掌管半年,身边有多少召公与王城之耳目,你知道吗?如此鲁莽行事,将来必会授人以柄,别怪本公不救你!再说,”他缓了一口气道:“隗子良与召子穆乃刎颈之交,现在------他大权独揽,咱们不是其对手!还远远没到和他翻脸的时候。”
“可是------”祭公高坐起道:“我已经差点杀死他了,这梁子已经结下,他挣出命来,将来必会报复于我。将此事宣扬出去的!”
“怕什么?”周公定不屑地瞟了他一眼:“那又如何?隗子良现在无职无爵,就是庶民一个,你身为大周卿士,想处置一个庶民何罪之有?若有人以此罪名告你,于你何伤?”
祭公高略安了心,缓缓坐下,呷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此事不提也罢,我也不怕他隗多友。只是------这回朝中内史竟参我贻误军机,致使歧山大营南厩之马纷纷染疫,这------分明是棫林马场给咱们送来的疫马,怎么是我的责任了?这内史定是与我有隙,借机害我呢!”
“你说这事啊!”周公定也呷了一口热茶,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人是依我之意参的这一本的!”
“什么?”祭公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爷您这是何意?”
“蠢!”周公定将手中茶盅重重往案上一墩,喝道:“我这是救你呢!”
“此话何意?”祭公高不解地问道。
“猃狁设此毒计,定是要举倾国之兵进犯。届时丰镐大营要拱卫两京,必是你歧山大营前去御敌,我问你,可有御敌良策?此次马瘟来势汹汹,大周已几无可用之战马,届时你能挡得住猃狁铁骑?不如,借被参之机,卸去军职,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召伯虎好了!”
祭公高恍悟,离席施礼道:“公爷深谋远虑,高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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