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伯余眼看着这一切,身子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都不能动一下,只是闭眼微叹了一声,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

    医者令匍伏上前,将手指放在管姬鼻翼下方试探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又去试探石嗣子,禀奏道:“此人还有微弱的呼吸,是否施救?”

    釐夫人断喝道:“不必了!趁他还有最后一口气,赶紧滴血验亲!”

    “滴血验亲?”公叔华有些不解:“既已证明此子非君上血脉,石家也已承认,还有这个必要吗?”

    “公叔,自然有必要。”釐夫人缓和了口气:“石氏虽已认罪,但若想孚悠悠众口,还是要有真凭实据。为慎重起见,还请公叔辛苦一番。”

    公叔华下阶,石嗣子的胸膛仍在一起一伏,但气管被刺破,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泡,人也只能睁眼而说不出话。石角看都不看儿子一眼,只有石妻与媳妇在偷偷抹泪。公叔华蹲下,持起一只手来,用银针刺破手指,一滴鲜血落入钵中。

    乳娘将襁褓打开,公叔华再度从婴儿的脚背上刺出一滴鲜血滴入水,置于案前。两滴鲜血似一对久别重逢的亲人,很快融为一体。

    卫伯余只看了一眼,便闭眼呆若木鸡。釐夫人长袖一挥,内侍手持白玉钵在殿内转了一圈,将此番滴血验亲的结果展示于各位宗亲重臣面前,再无疑议。

    虽然这个结果是早预见到的,但乍一见到,宗室众人亦难免气愤填膺。公孙禹率先向石角发难:“石大夫,枉你身为周室的国监,竟意图以自家血脉冒充我卫国世子?如此行事,与禽兽何异?你有何面目见我卫氏历代先君?有何脸面见周天子?”

    石角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膝行上了几级石阶,一头叩在坚硬的石面上,血流如注。他从怀中抖抖索索掏出一份血写的帛书,泣道:“此为臣给君上的请罪表。都是石角利欲熏心,教子无方,以致有今日之祸。请君上开恩,饶我石氏一族之死罪。”

    内侍要接那帛书,石角一闪:“请君上亲自接臣的遗表。”

    卫伯余无力地站起,刚接过那帛书。只见石角目光一闪,大喝一声:“君上,臣来世再侍奉您!”一头冲着殿旁的铜柱撞了过去,只听“当”一声巨响,立时脑浆迸裂,死于当场。石氏婆媳扑过去呼天抢地,恸哭不止。石角多年重臣,与公室宗亲多有交往,见此情形,不少人都有恻隐之意。便是公叔华,此时也眼圈发红,几要落泪。

    釐夫人敏锐地感觉到了情势的微妙变化,朗声道:“君上被石氏与妖姬蒙蔽,涉于案中,不便裁夺。也罢,传本宫诏命,石角父子其罪当诛,但念其世代为卿,又当殿自裁以表悔过。便准其所请,石氏一族免予死罪,举族迁往北地戍边。”

    石氏婆媳磕头如捣蒜:“谢君上,谢太夫人恕我一族性命!”

    只是那婴儿依旧啼哭不止,公叔华试探道:“嫂夫人,您看这孩子------”

    釐夫人长叹一声:“稚子何辜?何况石氏数世谋国,本宫也不忍心见其绝祀。这样吧,这孩子便由本宫抚养,待其成人便正式承继石氏的卿位与封邑。如何?”

    公叔华大喜,大殿众人亦跟着他下拜:“太夫人襟怀宽广,公子和乃国之柱石,臣等拜伏!”

    釐夫人眼角含笑,眼风扫过阶下诸人,缓缓道:“婢女荷花首告有功,以后就留于宫中服侍仲子夫人吧。还有------”她颇有深意地看了医者令一眼:“你怎么说?”

    “太夫人饶命!”医者令连滚带爬地乞求道:“管姬夫人入宫之时的确只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臣撒谎,自知死罪当诛。只是------臣不敢不撒这个谎啊!”

    “究竟是谁买通了你?是管姬还是石角大夫?”公叔华追问道,花白胡子气得在胸前一抖一抖。

    医者令怯生生地抬眼看了看,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臣就直说了。是------是君上让臣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卫伯余脑子哄地一下,他本以为今日太夫人是要一箭双雕,没想到还有后招,这分明是一箭三雕啊!而隐藏最深的那支箭镞正是指向自己的!

    医者令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都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卫伯余,心里思忖着:为什么呢?不可能啊!明知不是自己的血脉,竟还要立为世子?这是为什么呀?

    公叔华率先发难,愤怒斥责道:“胡说八道!君上既知此子是石家的孽种,又岂会立其为世子,托付江山社稷?这------分明说不通!一定是你见事急,胡乱攀咬!来人哪!立即拖出去诛杀!”

    “且慢!”釐夫人优雅地抬起衣袖,柔声劝慰道:“公叔切莫动怒,此人乃为重要人证。若不听他说个明白,恐怕你我很能难堵住卫人悠悠众口。且听听他狗嘴里吐出何物!”

    公叔华思忖了一番,无奈地点点头。医者令如蒙大赦,叩首道:

    “太夫人,公叔,下臣世为医家,久食卫禄,自然是誓死报效,血脉之事何等要紧,小人如何敢蒙骗?小人给管姬第一回诊脉,便已知其身孕只有两个多月,那决不会是君上的。管姬私下里曾给过小人两斤黄金,要小人代为遮掩。可小人左思右想,深觉此事干系重大,弄个不好便是灭九族的死罪。数月为此踌躇,终于等到君上回来,小人第一回禀报时便将此事和盘托出。可是------”

    “可是什么?”公叔华离席追问道。

    “可是君上他------初闻此事,似乎十分震怒。小人伏地了好久,只听君上重叹一声,嘱咐说此事他已知晓,让小人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他自有主张。尤其是------”他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釐夫人:“尤其是太夫人,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釐夫人轻蔑地瞟了一眼卫伯余,故意问道:“为什么不能告知本宫?”

    “小人万死。”医者令叩头不止:“只因太夫人与君上关系不睦,已是人尽皆知。若让太夫人知晓此事,定会拿来大做文章。公子和原本已是势大敌匹,若再被太夫人拿住这个把柄,君上自会忌惮。”

    “那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便禀告本宫,反而等到君上回来才告知此事?”釐夫人追问道,她必须堵住这个口子。

    “一来是为了君上计,小人若先告知了太夫人,怕会对君上不利;二来,管姬与石少夫人对下臣亦是威逼利诱,还派人入驻臣家。小人怕他们会对家人不利,不敢声张。只想着偷偷禀报君上,既尽了人臣本份,又可保全自身。”医者令越说声音越小。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奸佞之臣!寡人何负于你,你编出这般谎言来诬蔑与寡人?”卫伯余听了这许久,眼见众人的狐疑的目光如刀片般向自己袭来,由不得不怒了。

    釐夫人使了个眼色,殿前的两名侍卫得了信号,一左一右挡在医者令身前,以防卫伯余激愤下动手。卫伯余见此情状,更加恨恨,大吼道:“好好好,那你可说说,寡人明知管姬之子乃石氏余孽,为什么还要立他为世子?”

    “这------”医者令嗫嚅着:“这个下臣却是不知。”

    “他不知道,妾来说。”许久不曾再开口的仲子说话了:“君上年已三十六,膝下却无一子,眼见公子和在国中一呼百应。若一旦有个好歹,这卫国可就是卫和的了。管姬之子虽非亲生血脉,但大可拿来做个‘挡箭牌’。先立为世子,让太夫人与公子和断了念想;另一方面,也可让石氏一族死心塌地效忠于君上。待他日,君上再有别的公子诞生,亦可随时废了此子,两不耽误!”

    “胡闹!”釐夫人一拍桌案:“这是你听君上亲口说的?”

    “非也!”仲子声中满是委屈:“君上对臣妾冷若冰霜,此等机密之事,如何会告知?这是管姬的侍女偶然曾听见的。此女已在殿外,太夫人可传她入殿,一问便知。”

    那侍女入得殿来,眼见一地血迹,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倒:“太夫人,公叔,饶命啊!奴婢只是伺候管姬娘娘,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公叔华这小半天经历这么多变故,已是疲惫不堪,此时强打精神问道:“你且说说看,管姬身孕之事,君上是否知情?若有半句虚言,立刻斩首!”

    那侍女战战兢兢答曰:“奴婢不十分清楚。但------但君上刚回来那几日,待娘娘十分亲热,自从有一回拌嘴后,就------就有些冷淡了。虽然常常来,但却是与娘娘分床而居。”

    “为什么事拌嘴?”釐夫人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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