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隗多友有些颓然的坐倒在地,耳畔想起临睡前自己与表妹的一番对话。

    “表哥,你是要去朝歌吗?”

    “不是我,是咱们一起去。怎么,你不愿意?”

    “我阿娘虽然是周王杀死的,但卫国人也是帮凶,我不想去朝歌,不想去周人的地方。”

    “可是,草原已是隗奴的天下,咱们只能去卫国了。虽然公子和------,但除了投奔他,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哦,知道了。”

    这孩子,真是太有主意了。本以为她是妥协了,不曾想,竟然是下定决心独自出走。隗多友一拍大腿,后悔不已。她能去哪儿呢?不管了,等天亮了,还是先去朝歌为要。边安顿下来边寻找吧!

    镐京太庙,顶着初春的朔风,为周夷王祈福的祭典正在举行。周召二公领头献祭,渭河谷地的诸侯宗主们,以虞公虢公为首,宰杀太牢三牲,涂其血于唇上。三跪九叩行礼,虔诚地向上天祈求为周夷王姬燮延寿。这位即位前后不过七年的天子,以三十六岁的盛年一病不起,丢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王国,四夷环伺,诸侯异心,天灾频仍,怎不令人忧心忡忡。

    才刚出召国公府的大门没多久,天就稀稀疏疏地飘起小雪来,几片颤颤的白云被赶得不见踪影,路两旁高大的桐柏树早不剩下叶片,光秃秃的枝丫横七竖八的,暗褐色衬着天空的青灰,倒也干净明白,宛若一幅水墨书画,自在洒脱,不拘一格。

    召伯虎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垂下镶翠宝的乌金马鞭,空出手来向后轻舒,纤长白皙的手指扯过风兜,遮住头脸,侧侧一张俊雅温文的面孔。簌簌的细碎雪花散落在他的藏青色锦缎大氅上,便如芝兰玉树般秀美。路两旁的民家少女俱忍不住抬头去瞧,又羞涩地垂下冻得通红的脸蛋,只不断偷眼瞥着。

    他的身前身后俱是随行护卫和家仆,身旁还有一辆华丽的乌顶八宝垂金大车。这辆车轿颇为阔大,宛若一间小小的屋子,足需四匹健壮的骏马来驾车。这时,侧旁的车帘微微掀开一线,随即一声婴孩的啼哭声传出。

    召伯虎策马靠近车帘,轻声问道:“四王子可好?”

    一个清脆的女声答曰:“回相公的话,四王子忽地烦乱啼哭,乳母喂了奶仍是不行,相公可要进车里瞧瞧?”

    召伯虎迅速地下了马,拍掉了大氅上的雪花,略略侧身进了马车。一进车里,当中便是一个设计精致的紫铜暖炉,另有导气的管囱从车底伸向车外,是以车里只有暖意,却不曾受了烟熏火燎。

    刚一坐定,一股暖意融融地直扑脸上,召伯虎一个没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坐在里头的孟己急道:“相公快过来暖暖吧,别叫寒气渗了身子------您这几个月三不五时地在宫门外值守,病了两回了,可得当心啊!”

    “不妨事。”召伯虎到暖炉边扯了个垫子坐下,缓缓脱下厚重的大氅,张开手臂道:“我来抱抱皇父吧。”

    说来也怪,这不到周岁的婴儿竟也认人,一到了召伯虎怀里,不仅止住了啼哭,还格格笑个不停。连乳娘都赞道:“看来四王子还是与国公爷亲啊!”

    孟己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乳娘自知失言,赶紧告罪下车步行跟车了。召伯虎抱着小小的皇父,对孟己说:“委屈你这风雪天随我入宫,若不是因为夫人身子不便,也不必劳你走这一遭了。”

    “相公哪里的话?为相公与姐姐分忧是应该的,只是皇父与我相处不多,许是认生,还得劳动相公亲自哄孩子,实是我无用。”孟己低头垂首道。

    “这也不是你的错。呆会进了宫,你便去东宫找你妹妹少己吧,说起来你们姐妹也有小半年没见面了,我自己抱皇父去大殿见大王。”

    “诺。”孟己咬牙称诺。召公府中仆从们称呼她为“二夫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二夫人”与“夫人”不过一字之差,竟是天壤之别。若是召己,自然能与夫君一同入大殿谒见大王与太子,可她不过是个媵妾,没这个资格。

    “相公,皇父自出生起,这还是第一回见大王。莫不是------”孟己迟疑着没敢说出下面的话,自入冬起,周王在数次往返王陵的过程中已耗尽了自己的生命精气,业已油尽灯枯,这在镐京王城已不再是个秘密和禁忌了。

    “休得胡言,国家大事岂容尔等妇人多嘴?”召伯虎喝斥道,孟己虽素日待自己温柔体贴,但总有些上不得台面,他很多时候不得不训斥一二。

    “是。”孟己不敢再多言。

    周王寝殿,三十六岁的周夷王姬燮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与嘴唇,突出的眼眶,连曾经高挺的鼻梁都有些塌陷了。这一切,无不在宣告着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他的野心,欲望,精力,热情,都随着妻子番己的离世而烟消云散,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体而已。可就在此刻,这具枯槁的躯体也要彻底枯死了。

    太子姬胡跪于床脚处,无声地试着泪。床榻枕畔边,是召公虎抱着皇父,周夷王伸出一只枯木般的手臂想去摸摸皇父粉嫩的脸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皇父一进入大殿便哭个不止,召伯虎怎么哄都哄不住。

    姬燮悲从中来,声如丧钟:“这孩子还在恨我呢!”

    召伯虎劝道:“大王哪里话?父子连心,四王子这是见到大王病重至此,心绪难宁的缘故啊!”

    “你倒是会说话。”姬燮无力地瞟着他:“王后将太子与四王子都托付于你,也是慧眼独具啊!也罢,孤也就着王后的意思,将太子托付于国公。望你在孤身故之后,好好辅佐于他。太子!”

    “儿臣在!”姬胡应道。

    “召公与你,几乎是半个父亲了。给------召公磕头!”姬燮似是说累了,开始气喘。

    姬胡将膝盖朝向召公,召伯虎赶紧欲扶他起来,姬燮伸手道:“不行,这个礼是要受的。”

    受了三拜之礼,召伯虎只觉如坐针毡,赶紧扶起太子,泣涕而向周夷王:“大王正当盛年,为何作此悲声啊?”

    “天命已至,如之奈何?”姬燮喘了口气,让内侍贾在脑后垫了褥子,他好稍坐起些:“子穆啊,我周室本是二公并佐,这些年孤------刻意打压着周公定。可是他的势力依旧深厚,若连根拔起,只怕会社稷动摇,不得不隐忍至今。今后,子穆你可得小心应对。”

    召伯虎哽咽道:“臣知晓。周公定毕竟世为卿士,若是针对臣,虎退让一二有何难?若是有损于周室社稷之事,想他也不至于糊涂到那步田地。大王放心,一切臣自有分寸。”

    姬燮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

    “大王还有何吩咐,臣一定肝脑涂地,竭尽全力!”

    姬燮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的眸子,忽地犹豫了:“罢了,没什么。好生照看皇父,这孩子是真正的无父无母了!”

    姬胡已是忍不住,哭泣着表态道:“父王这是何言?弟弟好歹有孩儿这个不肖的兄长在,一定会照拂他一生一世的。他是母后留与孩儿的唯一嫡亲兄弟了。”

    “那便好,那便好。”姬燮低声道:“子穆带皇父下去吧,我与太子还有话交待。”

    “诺!”

    内侍贾多年伺候,深知夷王心思,知道此时父子俩有大事要讲,马上清退了所有人等,关上寝殿大门,自己亲自守于门侧,不让任何人靠近。

    昏黄的灯光下,行将就木的周夷王撑眼看着眼前的长子姬胡。太子虽只有十二三岁,方及束发之年,却已是气度飞扬,通身气派。尽管多日病榻前服侍,已有些形容憔悴,但炯炯双目光华四射,端的是一副英姿勃发的模样。姬燮心中既是艳羡又是欣慰,儿子年纪虽小,但已有少年有为天子的雏形了。

    他不由感叹道:“胡儿,自你出生那日的事之后,孤知道,你母亲便与我生隙,不敢再完全信任于孤。这些年,孤虽尽力弥补,但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不肯相信我。”

    “父王母后伉俪情深,怎会不相信父王呢?”姬胡口不对心地劝道。

    “不是吗?”姬燮苦笑道:“阿己她提议将虢长父任为太傅,召子穆任为少傅,二公相辅,荆汉为后盾,将你这储君之位打造得固若金汤,比我这王位还要稳固。她为你思虑深远,可偏偏漏算了一处最重要的。”

    “那是何事?”姬胡好奇地问道。

    “她低估了自己,低估了她在孤心中的地位。其实,她什么都不必做,你是阿己与孤的骨肉,又是大周嫡长子,储君之位自然是你的。无论是纪姜还是尚父,谁也动摇不了。她------这是何必呢?”想到妻子,姬燮自是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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