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中宫被封了快一个月,太子也禁足了相同的时长。周夷王除了吩咐说每隔半月往里送些衣食柴薪,并无其他表示。后宫众女也基本是“雨露均沾”的状态,次妃纪姜也没见特别得宠的样子,平均看来,反是夷己与鄂姞伴驾次数略多一些。人们猜测,莫非周王转了性子,从前喜欢有性格的,如今反对性子柔顺乖巧的更感兴趣一些?

    论理来说,此事无非两个相反的发展方向。要么大事化了,周天子宽宥王后,解了中宫之封,归还凤玺印册,也解了太子的禁足;要么便是一道废后诏书,紧接着废太子,再另立新后与幼子,让前朝商纣王的故事重演------

    可等了一个月,迟迟不见周王有任何动静,有人坐不住了。既然王后的错处不宜宣之于众,那么就直接向太子下手。一时间,弹劾太子行为不端的奏疏如雨般砸向大朝议事殿。

    在中世纪时,英王征服了威尔士,问当地贵族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管理此地。不服气的贵族们提出两个苛刻条件:一为血统高贵;二为品德毫无瑕疵。这第一条容易,第二条就难了,任是品德再高尚之人也怕被人拿放大镜挑刺呀?

    贵族们好整以瑕地等着,谁料英王转头便叫把自己刚满月的儿子抱了出来,说:“这便是你们的威尔士亲王!”贵族们大眼瞪小眼,小王子血统高贵,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能有什么品德瑕疵?只好丧气认栽。

    这个故事说明太子年纪小还是有好处的。召伯虎站在朝堂上,逐条辩驳,气势如虹。什么?说太子好色无德?太子年方十岁,生理发育完全不成熟,如何好色?什么?说太子嬉戏怠学?我这个文化课老师都认为太子聪敏好学,你们有什么发言权?

    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保太子的一方大获全胜。

    反方认真总结经验教训,觉得还是得从王后那头下手。只要找到番己的一个错处,周夷王下一道废后诏书,太子的嫡长子身份便没有了,事情便妥了。可找什么错处呢?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次妃纪姜身上。

    “善妒?这是什么罪名?有什么说头?”姬燮盯着纪姜,言语中颇有些提防之意。番己最大的罪状便是不把自己这个丈夫放在心上,若她善妒,自己就不必这么憋气了。

    纪姜趴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姬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让她进来细说吧。”

    夷己从帘后款款而入,跪在地上,准备回话。姬燮问一句,她答一句,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你也喝过避子汤?是什么时候?”姬燮问。

    “在潜邸之时,王后就开始喝避子汤,待妾产下伯姬后,她便逼妾也喝那东西,不许妾再次有孕。”

    “那入宫之后呢?”

    “每次侍寝中宫令都会送来汤药,看妾喝完才走的。”

    “胡说!”姬燮喝斥道:“宫中诸女有孕者若干,难道王后单单为难你一人?”

    “启禀大王,”夷己颤声说道:“王后心思深沉,她自己不愿为大王诞育子嗣,开枝散叶。便想借他人的肚子为太子培植势力,后宫妃嫔但有愿依附于她的,便许其受孕;不依附的,便送上避子汤药。妾因为伯姬之故,与她生隙,被其排挤;而次妃娘娘她又不敢动,是以,唯妾一人饮过那避子汤。”

    “大王,”纪姜在一旁敲起了边鼓:“上次也是夷己提醒,臣妾才觉察王后之事。她多年在王后身边,所言非虚。医者也给她把过脉,的确有数年服用避子汤的痕迹,并非臣妾空口白牙,胡乱诬陷。”

    姬燮仰天长叹,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两个女人都出去。夷己与纪姜对视一眼,心中也是百味杂陈。别人都以为她忽然得宠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床第之间周夷王时不时口中蹦出两个字——阿己,那不是在叫她。可是,纪姜来威逼利诱时,想起自己去蔓萝居见女儿时,伯姬那冰冷的眼神,她还是答应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便赌一把又有何妨?

    一个出身前周公府门客的中级官员公然以“善妒”罪名提出废后之议,顿时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召公虎勃然大怒:“王后贤惠宽宏,执掌中宫以来,大王膝下王子王姬接连出生,何来善妒之说?我王胸怀天下,素来不好女色,后宫人才不多也是明君之表率,岂是王后之罪?”

    周公定不紧不慢:“已有后宫妃嫔指认王后逼其服用避子汤药,言之凿凿,实不是空穴来风。”

    两下里正在争辩,忽听一声殿外一声喊:“虢公求见!”

    周夷王一怔,周公定亦是面色一紧,心道:他怎么忽然来镐京了?

    虢公长父膀大腰圆,性格爽直,声如洪钟,上得殿来,开口便是:“大王,老臣一入镐京,便听百姓们议论纷纷。说大王要效仿商纣故事,废贤后,废嫡长子,另立妖妃为后,祸害我大周江山。可有此事?”

    姬燮一阵心虚,把目光投向阶下的周公定,后者会意,上前解释道:“虢公不知,王后落下善妒之名,大王也只是在朝堂上公议此事,虢公有何意见也可以说出来。怎么一开口便将前朝昏君挂在嘴边呢?”

    “我呸!”虢长父啐了周公定一脸唾沫星子,怒道:“我看你就像那申公豹,没安好心。大王可知晓,成周八师败给齐国了,人马折损一半,损失惨重啊!”

    “什么?”姬燮大惊站起:“卫世子呢?还有洛邑为何不送军报来?”

    虢公长父意味深长地瞪了周公定一眼:“我这西北之国都知道了,如何没有送军报?卫世子已败退朝歌,军报嘛,想是被什么人扣下了也未可知啊!”

    周公定双腿一软:“大王,臣也是才知道此事。或许------或许因近日事务繁多,洛邑来的奏疏一时没整理出来吧?”

    “是军情重要,还是废后重要?你的私心谁不知晓?大王,王子皙已从莱夷回到临淄,宋公子鲋祀与齐结盟,斩断成周之师的后路,这才败北。他们意欲攻下洛邑,扶王子皙为东周之王,与我周王室平分天下。大王,江山危如累卵呀!”

    虢公长父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周夷王只觉眼前发黑,差点没一头栽到阶下去。

    虽然西六师曾经在南征荆楚的八年战役中全军覆没,但是成周八师一百多年来在中原地区还从无败绩。此次大败于齐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意味着镐京周王朝相对于中原诸侯国,已不再具有压倒性的军事优势。

    形势危急,周公定审时忖势,一缩脖子,上表自省贻误军情之罪,请求革去主理军事之职,闭门思过。周夷王也不客气,不但准其所请,还一口气夺了他三座封邑,三千亩俸田,在家禁足一年。

    周公的事好办,可中原那个烂摊子该怎么办?成周八师刚逢大败,士气低落,而西六师被猃狁牵制,根本不可能东出函谷。而宋齐两国很可能趁着士气高涨之机,挥师直指洛邑,扶立王子皙另立一个周王朝,届时中原各诸侯国要么首鼠两端,要么见风使舵,周室江山将为之四分五裂。

    一连几天朝议,君臣形成一致意见,为今之计,只有和为上。先安抚住宋齐两国,息兵止戈,以图后举。可是,派谁出使呢?虢公是个武将,已接手军务走不开,周公定在家关禁闭,等级不高的官员出使不能显示周王之诚意,那么就只有召公虎了。这位美如冠玉般的年轻召公,素以能辞善辩著称,定能不辱使命,安定社稷。

    国家危急,召伯虎欣然受命,但是人家也是有要求的。

    “大王,臣为解国事倒悬,义不容辞。可是在出使之前,大王需应许我三件事,否则,和议必不能成。”大殿内书房内,召伯虎缓缓述说着。

    周夷王捋着短胡须扶起他来:“只消事能成,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孤都依卿。但讲无妨。”

    “这第一件,大王必须同意下诏,承认齐侯之地位。”

    姬燮点点头:“这个是自然。”虽然气不平,但打不过人家,又有什么办法?

    “这第二件嘛,”召伯虎抬眼瞟了一下周夷王的脸色:“请大王于大朝上表态,决不会废后。”

    姬燮吃了一惊:“此乃孤后宫之事,与中原何干?”

    “大王,此事正是齐侯最关切之心病。齐哀侯吕不辰因纪侯父女之谮而被烹杀,吕不山乃其同母弟,焉能不恨?倘若番己王后被废,纪侯之女上位,纪侯之外孙当立为储君,那么齐国上下将反心更坚,决无回头之可能。大王,您该知晓,帝王无家事啊!”

    一番话叫姬燮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日子他只顾置气,却没有往深处想一想。也怪当初被舅父一撺掇,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如今想想也真是有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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