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出去走江湖道士,四月前走的,腊月就回来了,几乎是跑着回来的。

    张五味一路逆着阆水而上,之后又逆桓水而上,到了那个如今尚未改名的乐平县时,着急忙慌喊着:「顾剑仙,救命!」

    其实顾衣珏都懒得搭理那个年轻道士。

    你他娘的是自己要去要走江湖的,都凝神境界了,不过是遇到过年轻姑娘而已,就吓成这副卵样子了?

    瞧瞧人家刘景浊,哪趟出门不拐回来几个……人。

    有些话想想就好,不能说的。

    一想起那个二十出头儿就已经神游境界的山主夫人,顾衣珏总是没法儿直面内心。

    人家修道岁数,是我零头儿的零头儿啊!

    返回青椋山后,山脚那间小木屋早就给他腾出来了,张五味也干脆拿着铺盖卷儿就去了小木屋。

    照刘景浊的说法儿,他张五味是笑雪峰第一任峰主,但必须得先跻身真境。

    其实张五味自己都觉得,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结丹都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这都不算啥,问题是那个打死不再去广化书院的小丫头,几乎一天一趟,跑来询问,「渝州火锅儿好吃吗?听顾剑仙说,那是个雾都唉,瞧得见路不?有没有遇见什么好玩儿的?」

    张五味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说出来不妥,我虽然没有度牒,但我是个真道士啊!

    三处施工地,特别是离得最近的迟暮峰,几乎一天一个样子。

    他回来的第二天,路阂就拿着烟袋子,晃晃悠悠走来青椋山脚,居然问他张五味,迟暮峰需不需要修一条铺着青砖的登山路?一般山头儿都是坐北朝南,咱们青椋山与左右的迟暮峰、笑雪峰,都是坐南朝北,本就林木葱郁,特别是南坡陡峭,不修路,好像不太好。

    结果张五味只说道:「你们走过几次?哪次不是飞来飞去的?」

    当时路阂狂吸一口烟,竖起大拇指,说道:「有道理!」

    其实是他们两个谁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那个家伙,你说他讲道理吧,有时候他偏偏不说话,能动手绝不吵吵。你说他不讲道理吧,好多时候又跟个教书先生似的,各种道理一大堆。问题是你明明知道他这道理不像道理,可听着听着,哎?还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今天入夜后,一场大雪袭来,都数不清是第场雪了。

    山下木屋之中,一盏油灯的微微火光,就是张五味这屋子里唯一暖和的地方了。

    顾衣珏瞬身到此,一把推开门,取出个炭盆来,没用炼气士术法,就是以带来的干柴生火。

    只可惜那把火镰不太争气,最终还是用了小小术法。

    张五味就一直看着,等到那盆火着了,屋子里亮堂起来,他才说道:「习惯了某种方便的法子,再去用老办法,就会有点儿不习惯了吧?」

    顾衣珏扯过来一张四方板凳儿,路阂做的。坐下之后烤了烤火,轻声道:「所有的新鲜物件儿、事儿,诞生的初衷,不都是为了方便?有人花了一生去让人们方便,为什么还要用不方便的法子?你不喜欢是你的事儿,别人用,少说。学什么不好,学咱家山主?」

    刘景浊就是一个极其不喜欢鱼雁楼传信的人,只不过他没办法。他喜欢的,是那种驿马传信,慢是慢点儿,但真诚。

    张五味气极,这趟出门,前十几年的修身养性本就功亏一篑了,你顾衣珏居然还这么说话。

    「你吃了火药了怎么着?我招你惹你了?」

    顾衣珏没说话,只是伸手烤火。

    顿了顿,顾衣珏还是说道:「你怕那姑娘作甚?偷看人家洗澡了不成?」

    这辈子就

    没骂过几次人的张五味,一下子跟炸毛的猫似的,站起来以他自以为的骂人言语破口大骂:「一派胡言!混账话。」

    他其实想到了带家大人的三个字,可就是说不出口。

    顾衣珏微微抬头,故意说道:「你要是反应小点儿,我真就觉得我是一派胡言了。」

    张五味一愣,当即搓了搓手,就要往手心啐上一口。

    吓得顾衣珏赶忙告饶,「玩笑,玩笑,你咋这么不识逗呢?准备你这唾沫掌心雷,是想恶心死谁?」

    顾衣珏站起身,轻声道:「那个小姑娘现在就住在青白客栈里头,人家知道你在这儿,但你躲着,人家也不好意思找你。」

    说完之后,一道身影凭空消失。

    张五味独自一人看着那盆火,眼前忽然就出现一副画面,是他张五味脱下道袍。

    年轻道士口念无量天尊,锁好房门,脱掉了上衣,由打床底下取出个带刺藤条,一边诵读清心经,一边拿着藤条狠狠抽打自己。

    顾衣珏去而复返,一把夺过藤条,气笑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这也要学山主?他是打小儿战场上杀出来的,你学他作甚?」

    张五味背上鲜血淋淋,他强忍着痛意,沉声道:「我是个道士,真正的道士。」

    顾衣珏板着脸,沉声道:「穿好,带你去个地方。」

    客栈那边儿,有个身穿大红棉袄,留着双马尾,圆脸蛋儿冻的红扑扑的年轻姑娘,正与白舂还要杨念筝,以及特意赶来客栈的潭涂和白小豆,磕瓜子儿呢。

    两个穿着红衣的姑娘,天然亲近。

    白小豆听完那个叫做舒珂的姐姐讲完,提着自个儿那柄小剑就要去找张五味。

    好你个小道士,反了天了你,居然敢惹我舒珂姐姐伤心?虽然师傅拿你当宝,但师傅不在,我说你是一棵草,你就是一棵草。

    潭涂伸手薅住白小豆后脖领子,小姑娘便在原地踱步。

    潭涂轻声道:「张道长刚回来,我还没有见过他呢,我不好说什么,不过你安心住在这儿,要是啥时候觉得闷了,可以去迟暮峰后山找我,我可养了好多花花草草呢。」

    至于两个年纪大些的女子,有话不好说。

    杨念筝传音道:「分明就是张道长不敢面对舒珂,这才跑了的嘛!」

    白舂含笑点头,传音答复:「人家毕竟是个道士嘛,没法子的事儿。」

    潭涂转头看去,眨眼不止。意思是你们俩好歹说句话啊!

    舒珂咧嘴一笑,吐了瓜子壳,轻声道:「说真的唉!我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但没事儿,以后我就在这儿住下了,反正离我家也不远嘛!」

    圆脸姑娘忽然疑惑转头,「你们都想干啥,劝我吗?」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舒珂便又是没心没肺的一笑,轻声道:「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应该去劝他的。」

    结果她话锋一转,开口道:「哎!景炀王朝境内,啥时候有了这么个山头儿?那天来的黄牙大叔,好像境界不低唉。」

    大家伙儿忽然就明白了,这姑娘怎么就喜欢张五味了。

    都是那种时不时心大的。

    顾衣珏那边儿,带着张五味,翻山越岭,西去五百余里,到了如今乐平郡一个叫化马县的地方。

    此地有一千年古槐,尚未成精,当地人都管这古槐称之为化马神树。风泉镇里或是扶舟县几个小镇,老人家讲古今时说的天边,就是这化马神树了。

    再往西去不到万里,就是大雪疆域。

    两人落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宅子外,这会儿都已经丑时前后了,大雪纷飞,这户人家却还没有睡。

    张五味开口道:「来这儿做什么?这家是有个新生女吗?你觉得资质很好,想收徒?」

    顾衣珏摇摇头,轻声道:「这家人,是外乡人,北边儿来的,顺着那条汶江而来,期间乘坐的小船翻了,妇人险些死了,是……是一条巨大青鱼,救了她们夫妇。所以这个孩子,被他们夫妇起名青鱼,姓乔。」

    张五味点点头,「乔青鱼,名字挺好听的。」

    说着便要掐指去算,可被顾衣珏一把抓住手臂。

    「别算了,我告诉你。」

    两人化作一阵风飘去城里一间铺子,顾衣珏居然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张五味没好气道:「你又不是道士,故弄玄虚作甚?」

    顾衣珏取出一壶酒,抿了一口,苦笑道:「原本我是想着,盘下这间铺子,看着她长大,守护她的。」

    张五味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沉声道:「是她?」

    顾衣珏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的,让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可找到了又怎么样,还不是那句苏子词?

    纵使相识应不识。

    张五味叹了一口气,「要是刘景浊在就好了,劝人这事儿他擅长,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劝你。不过,十几年过去很快的,等她长大了,重新认识一番不就好了?」

    顾衣珏没答复这个张五味,只是轻声道:「等山主回来,我要去一趟雷州渡口,然后再去一趟济水顾氏。」

    张五味点点头,「那我尽量抓紧破境,到时候帮忙。」

    顾衣珏撇撇嘴,眯眼道:「一口大黑锅扣在我身上百多年了,我是真无所谓,可不能让她一直背着。」

    风雪夜里,那处啼声不止的宅子,刚刚满月的孩子一把抓住了娘亲大拇指,拼尽全身气力也还是没能起得来。

    我们都记不住年幼时的事,很可能是因为,年幼时,我们心里记着别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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