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四月闲人少,五月春尽梦无痕。
四月尾五月初,南境气候已然热了起来,想来青椋山那边儿还是晨暮有雾,早晚加衣。
终究还是没去往谢罗山,刘景浊打定了主意,一年半之内定要返回,到时龙丘棠溪要是还没有来,刘景浊便再走一趟神鹿洲。
百节知道,殿下其实全然可以一趟游历回来了再到洗笔湖来的,之所以饶了这么个大圈子,还是因为殿下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
刘景浊自己也知道,幻境中见到,跟实际上见到应该是两回事的。
也就是没眼色的窦琼还能问出一句,“直往西南,你刘景浊过南山后由流离郡入蜀不是更近,说了去往谢罗山也还是没去,现在居然又往东去,饶了一大圈子,徒找麻烦,浪费时间。”
百节叹了一口气,心说事不过三,我已经忍了你三十次有余了,若是再这么聒噪,老子可真就送你去酆都罗山了。
不知底细的人很难想象,这个动不动就要送人去酆都罗山的家伙,居然会是个胆小鬼。
刘景浊没搭理他,只是瞧着前方一片金灿灿的麦田。
南边儿麦子是要比北方熟的早,要是流离郡那边儿,麦子起码都得七月才能割。
没人搭理窦琼,她便冷笑着说道:“绕来绕去到了翕州境内,你刘景浊到底想做什么?”
呦呵,倒是个活舆图。
刘景浊折下一根麦穗儿,转过头问道:“得有多半个月没吃饭了吧?我估计你袖子里揣的药丸子也快没了,你要是能说出来这是什么地方,我给你置办新碗筷,只不过,没人给你洗碗洗筷子的。”
窦琼冷笑一声,“想要以此让我屈服?做梦!”
刘景浊摆摆手,“随你便。”
百节眼神怜悯,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真是无话可说了。她就瞧不出来,这是殿下心软了,给她一个台阶儿下吗?
百节跟上刘景浊,传音道:“前方有一座破旧山神庙,香火凋零,山神早就没了,如今是一只女鬼占据庙宇,倒也不干什么坏事儿,听说她三天两头勾引附近乡民,惹得人家夫妻不睦。”
刘景浊一愣,询问道:“她图什么?”
百节挠挠头,笑而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结果瞧见刘景浊皱起脸,他赶忙正了正神色,开口道:“好像那只女鬼是修的一种合欢术,非得如此才能增长境界,而且,几十里外那座小南峰,也就是传说中那位仙子结茅之处,如今住着个白额虎,怕是得有金丹境界了,好像一直较为觊觎那女鬼姿色,想要占了那座山神庙,顺便占了那女鬼。方才逗殿下呢,那女鬼倒也不是勾引青壮做些苟且之事,只是以姿色诱惑,让那些个好色之徒献出自身些许阳元,几顿饭就能补回来的那种。”
就说嘛!合欢术是这些年被那些个话本写成了这样,事实上只是适合在阴阳交替之时修炼的功法而已。
刘景浊点点头,“这么一听,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吧?他们有无加害附近乡民?”
百节摇摇头,微笑道:“渐江源头处,它们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走了没多远便瞧见了一处小院儿,不远处有个村落,瞧这小院儿位置就晓得这家人怕是不那么合群。
刘景浊转头看了看,大致一里外的不高山丘上,有着一座破旧山神庙。
已近黄昏,刘景浊轻声道:“窦小姐怕是还没有借宿经历吧?”
窦琼皱起眉头,沉声道:“我宁愿睡在山林之中也不会睡别人睡过的床。”
刘景浊冷冷一笑,转过头说道:“你走过的路都不知道是多少人走过的,即便是刚刚烧制出来的盘子,也是工匠用手做的,即便你窦琼亲自取土铸造,你取土的地方在漫长岁月之中,说不定曾经就是茅厕!天底下没人用过的东西,你找不到,更轮不到你,你窦琼怎的不把兜里的钱丢掉?”
还别人用过的东西你不用?那你干脆去死。
几步走去小院外,刘景浊高喊道:“有人在吗?我们是北边来的过路人,能否在此借宿一晚?”
喊了好几声,这才走出一个拄着拐杖,身子佝偻的老妇人。
老人家连声道歉,说上了年纪了,耳背。
说得是此地方言,有些晦涩难懂,但刘景浊与百节都是炼气士,学的极快。
刘景浊以蹩脚的本土方言说道:“老婆婆说的哪里话,我就是个过路的,能在您家中借宿一晚,讨杯水喝就已经极好了,哪儿敢怪罪。”
老人家眼神不好,凑近看了看,这才说道:“就三个人,睡的下,我家两间房,你们两个小伙子睡一间,这姑娘跟我一间就行了。”
瞧得出来,这老婆婆十分好客,一边说话,一边开门。
窦琼一听到要跟别人睡别人睡过的床,脸色都变了。
刘景浊与百节已经进门,窦琼还站在篱笆门外,迟迟不肯挪脚。
二人已经走进去了,老婆婆回头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确定那两个年轻人已经走远了,老婆婆踉跄着走出门,一把抓住窦家手腕,压低声音说道:“丫头,跟我老婆子说实话,看你这般不情不愿,你是不是被他们要挟的?要是,待会儿老婆子想法子拦住他们,你自个儿抓紧跑!”
红衣女子本来一脸抗拒,这等粗糙手掌,也不知是摸了多少脏东西,怎敢抓我手腕的?
可老妇人一番话说完,窦琼当即楞在原地,即便是她不会说的方言,但好歹听得懂。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小院之中,刘景浊无奈道:“都说了让你别穿黑衣裳,你瞧瞧,老人家把咱们当做坏人了!”
百节面色古怪,转头看了看刘景浊背后的剑,随后抿着嘴点了点头。
行呗!我跟着不就是背锅的,你是殿下,你说了算。
可再怎么说,你一个背剑挎酒葫芦的,跟我一个两手空空的,谁更吓人?
窦琼破天荒的没有挣开那只粗糙手掌,更是挤出个笑脸,轻声道:“老婆婆,你想多了,我跟他们都是朋友。”
老妇人长长舒展一口气,咧出个笑脸,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是老婆子我想多了,无事最好啊!”
终于走入院中,老婆婆让三人先等等,她去做些吃食垫巴一下。
刘景浊解下背后两把剑丢给百节,后者只敢拿青伞剑鞘的那把,山水桥他压根儿不敢碰。
妖族去碰这个?找罪受么那不是!
年轻人微笑道:“不能白吃白住,我来做饭,老婆婆烧火即可。”
百节小心翼翼的放下两把剑,也是长舒一口气。这两把剑,他可是第一次碰。
反观窦琼,居然坐在那老旧四方凳子上,怔怔出神。
她长这么大,从没觉得会有真正的好心人,可今日这位老婆婆,怎的会这样?
百节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殿下用心良苦啊!”
晦暗厨房当中,其实已经有没吃完的半碗面放着,天气热了,老远就闻见有股子馊味儿,一看就知道,这可能是老人家明日早饭了。
怕是没碰上刘景浊这帮借宿的人,老婆婆还真就这么凑活下去了。
刘景浊揉着面,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老婆婆,你家里人呢?”
厨房之中,炉灶里的柴火扑闪,这才有了些许亮光。
火光照在老人家脸色,蜡黄的脸庞略微抽搐,老妇人笑着说道:“老伴儿走的走,就一个女儿,已经远嫁,多少年没听到消息了,是死是活都不晓得。”
刘景浊没停下手中动作,只是轻声道:“晚辈多嘴了,不过不知老婆婆的女儿叫什么?不瞒您说,我有官身,官儿不小,可以帮着查一查的。”
哪知道老婆婆一瞪眼,沉声道:“你这后生,吃我一顿饭睡我一张床而已,哪儿用得着这般诓骗我?你要是个大官儿,会来我这里?”
年轻人一愣,讪笑一声,继续揉面。
确实官儿不小啊!好歹是个王爵,只不过没封地而已。
不多久就下了四碗面,顺手炒了个素臊子。
刘景浊取出一只碗,有些难为情道:“外边儿那个姑娘有些怪毛病,吃饭只用自己的碗,老婆婆别介意啊!”
老人家愣了愣,赶忙摆手,“懂,懂得,大户人家,有讲究嘛!”
说是这么说,神情中却难掩落寞神色。
饭桌上,刘景浊端着新碗摆在窦琼面前,以心声说道:“老人家不多的余粮,你最好别太过分了,碗是新的,你的筷子也是新的。”
黄衣女子一言不发,埋头吃面,已经好多天没进食了,着实是饿坏了。
老婆婆笑着说道:“我瞧你就是爱吹牛些,做饭倒是挺好的,这姑娘肯定手艺更好吧?”
百节阴阳怪气道:“她是大小姐,可不会做饭的。”
被刘景浊瞪了一眼,百节赶忙低头吃面。
入夜之后,窦琼迟迟不进屋子,就坐在屋檐下犯困。
已经睡下很久的老婆婆忽然下床,扯了个马扎坐在了窦琼身旁。
老妇人笑着说道:“你跟我闺女可像了,喜欢穿漂亮衣裳,不会做饭,洗脸洗脚的盆儿都得是新的,旁人用过的碗筷更是动都不动,她连我都嫌弃,每次我睡了她的床,她宁愿睡光板儿都得先洗过才愿意睡呢。”
顿了顿,老妇人苦笑道:“跟你不一样,她得了那个病,可没那个命啊!”
侧屋之中,百节皱起眉头,沉声道:“那女鬼想干嘛?”
刘景浊半躺着,抿了一口酒。
“我猜,是想看看她的娘亲吧。”
院外麦田里,有个一身黑衣的女子抹着眼泪,很快就泪如雨下,哽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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