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建康六年】

    魏池透过指缝瞧着——索尔哈罕的肩,索尔哈罕的腰,索尔哈罕湿漉漉的小腹。明明和自己无二,但是却令人心慌。

    “唉……”魏池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六岁那年我和老师去了县城,约莫是要去买些布料灯油吧。走了一日觉得疲累,又是夏季,出了一身的汗。回书院喝了口茶,老师便去歇着了,我一个人在屋檐下吃着凉冻糕玩儿。不知过了多久,柴房叔叔家的侄子跑了过来,邀我一同去后院外头的湖里浮水。我懵懵懂懂的就跟着去了。等老师找着我,我已经脱得只剩个小裤头了。”说到这里,魏池忍不住一笑:“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个女孩儿,我只当是寻常一般的顽皮罢了。被老师拎回去的路上还一心想着如何耍赖顶嘴……咳,老师黑了一张脸,久久不出声,我只当是要挨板子了……谁知老头子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该这么任着你的性子,你这么下去……半男不女的……要如何是好?’

    后来,我铁了心要去考秀才,老师让我跪在他屋前跪了一宿,早晨时分,全书院的生员都来看我这副倒霉相,老师把我拎进屋子,长叹之后又将那句话赏了我。再后来,我要参加会试了,老师进了我的房看我收拾行李,问我‘这书院就如此容不下你么?’我那时候正是傲气得不知所畏的时候,一味的摆出‘不撞南墙’心不死的姿态。呵……那个一天到晚没正经的老头儿,突然落了泪,那句听他说了不知多少次,次次听起来都很不顺耳的话再一次被他撂了出来……现在想来,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吧。”

    索尔哈罕松了手,任由魏池又把脸埋了进去。

    “以前,我真没想过,没想过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要知道,中功名之前,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愿意想。书院,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那些生员,我也不怎么去交往。其实我就是个板着脸,令人讨厌的家伙。成就大事业管男女什么事呢?我不是一直都活得很快乐么?离了书院,来了京城,才明白,其实我从来都没快乐过,因为我连最浅显的问题都没弄明白。有些道理明白晚了,真是……痛苦。”

    “魏池……”索尔哈罕轻轻靠在魏池肩膀上:“你现在知道你是女人了么?”

    “不是太清楚吧……总之,我明白我男人不一样,但仿佛又和女人不一样。我没找着和我一样的人……”

    “你和你那些官僚朋友们会搂搂抱抱的么?”

    “怎么会……”

    “那你怎么敢那么随意的搂着我?我想,你还是知道你自己是女人吧?”

    “但我也不敢和除了你以外的女人亲近啊……总的来说,还是很奇怪的。”

    “哦?”索尔哈罕作势要拧魏池的脸:“你的意思是我也半男不女的?”

    “哈哈,你自己对号落座的……不管我的事”魏池躲着索尔哈罕的手,索尔哈罕看她挣扎,也来了劲儿,不拧不罢休。两人扑腾了一会儿,到底是魏池力气大些,反剪了索尔哈罕的手。

    看着魏池有些散乱的头发,索尔哈罕突然有些失神:“我想,你真的是个女子……并不是个半男不女的人……因为,你长得多好看啊。”

    魏池愣了一下,想也没想:“你也长得很好看。”说完了,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是,能认识你,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有很多没法说的事情,有很多压在心头的疑惑,终于能够……终于能够说说了。”

    说罢,魏池松了手,呆呆的坐在水里:“当时,被你认了出来,我怎么就敢那么畅快的放过你呢?”

    索尔哈罕靠着她坐了:“因为我长得漂亮啊。”

    “不可能!”魏池很认真:“我当时很嫉妒的!我也想长成你这样,甜甜的。”

    索尔哈罕闭上眼睛笑了:“那姑且就是因为嫉妒吧。”

    魏池看着索尔哈罕宁静的表情,没有说话。那天,那天,还有那天,她都无法忘记。其实自己很明白,纵然索尔哈罕真要加害于她,她也是下不去杀手的。不为别的,就为那块心病。自小到大,魏池比谁都明白自己是个冷心肠的人,那种冷可以冷到抛家弃子、远离师门。和老师唠闲话的时候有时也问问自己的身世,不为别的,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两个人竟有本事生出自己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家伙。那天远离故土,要上京了,老师和几个同届的生员前来送行。望江亭边,老师被人群挤得有些蹒跚,大师兄才领了秀才,裹着方头巾,颤悠悠的护着老爷子胖乎乎的身子。自己匆匆挟了书篓行李跳上了船沿,望了老师一眼——风流老头鬓角花白了,那眼神颇哀怨,跟自己是去喂狼似的。大师兄是个竹竿身材,左手护着老头儿,右手领着其他几个相识的同学,每人眼角都有泪的样子。自己只是云淡风轻的笑了一下,又望了远远的那个山头一眼——其实根本是望不见的,只是心里念想着,师父,若是小山儿此去中了,怕是一生再不能回来给您烧香扫墓了,此别,辞别。比起周遭亢奋的人群,自己只是冲着岸上招了招手,静静地看着生活了十余年的故土,被江水送远。

    旁边有个贩布的小贩,看了自己许久,然后说:‘小贩我别离亲人故土不下二十余次,却次次难免心伤落泪。小先生您……可真是……’

    真是心冷啊。

    摸上心口,里面是个扑扑跳的东西,冷归冷,还是跳着。想一想那把匕首,如果真的□了祁祁格的胸口,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状况?魏池偷瞄了索尔哈罕一眼,在心里比划了一下,比划完就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唉,我说你,”索尔哈罕攀了魏池的胳膊:“怎么突然就憋屈了一张小脸?中原丫头,我刚才伤你自尊了?”

    “啊……不是”索尔哈罕的手指比池水略凉,魏池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你还记得我们在马棚里头的事么?呵呵,出来之后,我真的有些后悔没有杀了你。”

    索尔哈罕不知魏池刚才想了什么,怎么就引出了这个不快的话题:“当时,还真没看出来你起了杀意。”

    “嘿嘿,”魏池埋了头,此时此刻已经有些习惯了赤身**,就着舒服的泉水,往下又滑了滑:“我想我是不敢……”

    索尔哈罕动了动指尖,碰到了魏池手心里的薄茧:“你敢的,我也听说过,你遇上过游骑兵,你杀过的。”

    魏池偏了头,看了索尔哈罕片刻:“不……我不敢,我不敢想象你身上插了把刀、倒下去、变得冰凉的样子。不论那把刀是不是我插上去的,我都不敢想。”

    索尔哈罕捏着魏池的下巴颏,揉了揉:“你是个好孩子,这次要是能回去,就好好的去做个文官,这里真不适合你。”

    魏池心想,这不是好坏的问题,这是个病:“我怕看见女人死,我想这个是病。”

    索尔哈罕一愣,松了手:“魏池,你别这么憋自己。任谁都有不想做的事情,随意不好么?你心大,我明白,因为我心也大,但是别为了那些大事情就憋着自己。你我这样的人,注定俗气,过不得神仙那样逍遥豁达的生活,但是为了世俗已经搭上了一世,逍遥片刻又有何妨?生活里头有了些真快乐,才是人生啊。”

    “你是怎么逍遥的?”魏池托了腮。

    “我?”索尔哈罕揉了揉额头:“我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每日诵读佛经,学习礼仪。除了这些,每天就是和各色的药,各色的尸块打交道。回首前十年,我活得真辛苦,除了每年新年能歇息玩乐一下,其余时候都累得嘴歪鼻子塌的。十二岁那年,我突然起了些花花心肠,从那扇门,唉,就是你也见着的那扇!那时候公主宫才修好,我初春搬过去,初夏发现了这么个小秘密,犹豫到了初秋才放了胆子跑了出去。那天,我跟疯了似的,一直到半夜才摸回去。怕?还是有的。刚进了花园,正想偷偷顺着墙角溜回内室,却看见月下站了一个人。那人靠着石头站着,静静的看着狼狈的我。”

    “不是你父王吧!”魏池幸灾乐祸。

    “别打岔!”索尔哈罕懒得理她:“她陪在我身边的时间,就和我出生的时间一样长。怎么说好?对于她,我真的是习惯了而已……我以为我只是习惯了。那天晚上,她在花园里轻轻地说

    ‘你回来了!’

    我才明白,何谓逍遥片刻……从我偷跑的那一刻,她便发现了,她知道我的心境,所以愿意默默的等我回来。那晚上我出去疯了些什么,早忘了。逍遥,也许就是有个可以放心的人,有个在等我的人罢。”

    “这个人,就是你那位‘銛訥’”

    “你倒挺聪明的。”

    “你的侍卫?”

    看魏池的眼神,索尔哈罕没好气的说:“看你那德行!和你一样!是个女子!”

    魏池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心想花前月下,墙头马上的戏码是上演不了了,无趣甚无趣啊……

    索尔哈罕从魏池手中抽出手指,轻轻地扣在她手腕上,片刻:“你真吃了我给你的药?”

    “我吃了,怎么的?真的有毒啊?”魏池叹了口气:“祁祁格,你得注意,谋害亲夫是要浸猪笼的。”

    索尔哈罕细细摸着:“你这个月来了么?”

    “来了……”魏池有些害臊:“你那药到底准不准啊!我都吃了一个月了……怎么觉得没什么用?这次,还来得不少……真尴尬。”

    索尔哈罕丢了魏池的手腕:“你懂什么?又不比你初潮,后面的肯定比你第一次的多。而且,你当你的身子是铁打的?要真能一颗药帮你止住了,你!”

    “看来你还是不敢谋害亲夫,甚欣慰……”魏池做了个鬼脸。

    “唉……”索尔哈罕看魏池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往心上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当止住了是个好事?要是用药不准,你这辈子那真是得绝后了。”

    魏池扇了扇手:“您放心用药罢,我当是什么呢!怎么着?我就算能……咳咳,那还真去那什么不成么?”

    “胡说!我看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书呆子!书呆子!”索尔哈罕敲了敲魏池的脑门。

    “唉唉!”魏池躲了两下:“我生不了,你给我生一个就行了,等你生了,我煮红鸡蛋给你吃!”

    用不着等索尔哈罕生,魏池头上立马就多了个‘红鸡蛋’,魏池揉着头顶,嗷嗷的叫。

    “你放心,本公主用药准得很!魏大人您还是自己给自己煮红鸡蛋罢!”

    “奇了奇了……”魏池揉着头,赶紧送上两句奉承话:“医药,我也懂一些,要止住月事……的确有些民间的偏方,但正本的医术上是没见过的。你到底是用了哪几味药?以后我要吃了,好自己做。”

    “你做不出的。”索尔哈罕看了魏池一眼。

    “小气!”魏池厥了嘴:“你本事够大了,说一个秘方给我,倒不了你的生意。”

    索尔哈罕沉默了片刻……回首看着洞外,山谷外头是座平缓的山坡,从这里能看到山坡的一角:“你看那儿。”

    魏池探身望去,那是一个山坡,隐隐可以看见许多彩色的小旗被结成小股插在石堆上,石堆以外还有一个大石板样的东西:“那是什么?”

    索尔哈罕深深的望向魏池:“那是我的祭台,世代的转世药金菩萨纳姆额都在那里做法。所谓做法,除了祈福诵经,就是酿药了。”

    “哦?”魏池兴趣顿来,摇着索尔哈罕的手让她快讲。

    “漠南百姓,吃的是草药。只有贵族才能吃上医生酿制的药,有些病,或者杂症,除了我们世家是不会治的。百姓遇上这样的事情,便要配上三十三头羔羊来我这里,我会救他一命,今生仅此一次。贵族遇上了……呵呵,你知道,每个贵族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家都会清算时辰,为他配上一个伴儿,这个伴儿除了伺候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

    魏池突然感到背上一寒。

    索尔哈罕顿了顿:“那使命,和百姓的羊羔是一样的……送来我这里之后,我就会巡诊他主人的病情,然后配药。这种药是需要药引的”索尔哈罕指了指魏池身边的池水:“先带了那人来这里,鱼儿能吃掉他身上的污垢,这样才能显示对神灵的敬畏。然后,”索尔哈罕指了指洞外的那一角高台:“我会把他送到那里,砍下他的头和四肢,挖去腹脏。将躯体放在那个石台上,石台下面是用羊骨燃起的篝火,石台边上有一个浅沟,等石板烤热了,沁出的油脂便会从那个沟里流出来,将我配置的药糅合起来。我想……这种药,你是配不出的。”

    魏池别过了脸,沉默了片刻,问:“人的油脂有用么?”

    “多数时候,是可有可无的。”索尔哈罕摊了摊手:“这是个规矩,规矩而已。可就是因为这个规矩,我从记事起便有了这样的回忆,在你下河摸鱼被你老师抽板子的时候,我已经无数次站在那个山坡,站在我老师后面,看……你害怕看到女人死,我不怕,我想我真是习惯了,虽然我很不喜欢,但是也就是不喜欢而已……到后来,有一日,我病了,我才醒悟过来,那个给我片刻逍遥的人并不会因为我的珍视就逃过这样的命运。”

    “所以……你想要改变这样的漠南?”

    “哈……”索尔哈罕不经意的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认真的学习医理是为了救我自己。我开始明白我曾看过无数次的绝望的眼神背后究竟有多绝望。”

    “……最后……转危为安了?”

    “嗯……”索尔哈罕搅和着身边的池水:“我想,生命不该如此浅薄……哪怕她是个奴隶……这个国家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赌上一切也要改变它。”

    魏池听了这话,心中难免有些空荡荡。索尔哈罕在她眼里是个另类的人物,如自己一般,身为一个女子却痴迷于操心国家大事。今日才知道,不过是她心里有个人,而这个人,这份情,让她起了翻天覆地的念头,还矢志不渝。想起她的言行、作为,觉得有些羡慕,比起自己这样为‘官’而‘官’的人生似乎是精彩多了。自己心里的人呢?是燕王罢……初次的登徒子,后来的纨绔爷,与他浑耗着的某一日听他感慨,感慨民生家国。惊讶之余和他多说了些,谁知竟是知己在身边,除了为‘官’而‘官’的初衷以外,心房深处多了一颗种子,一颗信他能够福泽民众的种子。陈昂如果不是个王爷,不需谨慎那么多忌讳……如自己一般是个小官,百姓是不是能更幸福呢?

    但,有了这样的一位知己,心还是空荡荡的,魏池看了索尔哈罕一眼,猜着……她的心是否也一样?又或者已经被填满了?

    索尔哈罕撩了撩头发,从水里站了起来,魏池一惊,赶紧别过了头,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想这一日竟像是过了一世一般。

    “唉……我说,”索尔哈罕系好了袖口:“魏大人你不嫌皮都泡皱了么?”

    魏池嘟囔着:“我皱我乐意……”一边嘟囔一边竖着耳朵听着,索尔哈罕似乎已经走到了洞外,回头一看,见那人背对了自己在洞口等着,自己的衣物搭在石头上,一旁放着搽身子的大汗巾。

    魏池轻手轻脚的出了水池,拿大汗巾子裹了身上的水,偷看洞外那位,看她似乎没有捉弄自己的打算,松了一口气。弃了汗巾,从一堆衣服里头捡出了一件肚兜——这是陈昂的主意,他指着魏池日渐丰满的上身戏谑之后,亲自缝了个奇特的肚兜。魏池自认官袍宽松,穿着又厚实,不穿这种奇怪的东西也行,陈昂挑了挑眉毛,指了指他那住公子的偏院儿:‘前几日,你不是跟着那帮文人去了青楼?我说,你当自己长的跟真男人似的么?哪个清客借了酒劲儿过来往你怀里一靠……你就收拾收拾回老家罢。’穿上之前,魏池忍不住打量了自己一番,其实自己不曾仔细打量过自己的身体,中原似乎有着别样的矜持,对□有着天生的畏惧。但这一次,魏池忍不住借着暖洋洋的夕阳打量自己——原来,这就是女人。呆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疯了!遂匆匆套了衣服,穿了鞋子,收拾了那一堆香膏,手巾塞进盒子,走出洞来。

    索尔哈罕回头的时候,魏池已经衣冠整洁的站在了她身后。索尔哈罕打量一番,皱了皱眉头——这人!连头发都束得整齐铮亮,想帮她理理都没有下手的地方。扫视了两圈,看她的领口有些皱,下塌的地方露出了一节脖子,白白的。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抚平,魏池就像是被池水泡温顺了似的,弓了身子顺着索尔哈罕的意思。等抚平了那褶皱,索尔哈罕觉得那手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手,想要缩回来却缩不回来,只是定定的看着手边的耳垂。没有耳洞,形状乖巧,覆着一层极淡的绒毛,在夕阳下暖暖的。忍不住想要捏一捏,却觉得唐突了,私下一想又奇怪——平日里哪里没掐过?此刻矜持什么?——但最终没能触到那一端,只好又在那领口抚了一下。

    “走罢。”索尔哈罕说。

    魏池捧了盒子跟着索尔哈罕爬山道儿。索尔哈罕走路的姿势很幽雅,就像是漂在溪流上的一片柳叶。魏池抿了抿嘴,扭了扭屁股学了几下,可惜那态势跟大鹅赶路似的。又想起索尔哈罕那甜甜的笑容,弯弯的眼睛,忍不住呲牙咧嘴的学了几下。照着那盒面儿看,自己那嘴脸怎么像——蛤蟆?无奈之后,偷偷把盒子夹在腋下,空了一只手翘了个兰花指给自己看——还好,还好,这个还行……

    索尔哈罕不经意间回头,看魏池翘着个兰花指自顾自的打量着,心中一笑,玩笑的话儿就要出口却忍住了。一丝难过涌上翻涌而上,默默的扭过头,想着身后的这个人,竟觉得她的身世遭遇令自己极其心痛……如若能够,真想把她一并揽在身边,护着、守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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