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如张副司这样平日里跋扈惯的官人,此刻也通体发寒。他深知那份奏报背后的意义,若是真要灵验,恐怕不仅是自个儿纱帽保不住,命都有可能丢了,天晓得这血刃映尸要映谁人尸首,若只是这灭门朱家倒也罢了,可要是...

    十八与杨先在一旁商讨,猜想朱家血案中必有妖异,若是破了此案指不定也就破了血刃异象。诚然如是!破了此案,再往上报中添油加醋一番,嘉奖晋升皆在手中!又一想这血案不祥的紧,小道士是个人才,脑筋转得也快,待我虚与委蛇一番博其好感,助我成事。他回过心神强作镇定,招呼道:“邪阵既已破,当继续追查血案!”得了令,司役们允诺而四散勘查去了。他靠近白十八道:“汝助我勘破迷阵,我便交你这个朋友。眼下有三件事亟待解决:一来,弄清这朱家底细;二来,审问这周边邻人;三来,消去这不祥血刃。少侠可有眉目抓手?”

    十八眉头一挑,不着痕迹撤了半步。“张大人,现下唯一知晓的是这满地黑血,踩上去如履污泥般,绝不可能只是朱家户册中四口人能有,少说也得数十人悉割颈放血才能做到。要末,是朱家隐去如此多丁口;要末,则是他人血溅此地。还是先去勘察现场尸首罢!”

    副司点头,三人同去。

    “算命的,杨先是吧。家中状况及今日行迹说来!”张副司见杨先毫不避讳竟跟了上来,心中嘀咕,路上盘问。

    “回大人,小的孤身独住,平日里便在城中摊口赚些盘缠。不过这几日倒是被万老爷老王头几个抓着,硬是要在下锄田灌土,说是再不事农活便要吃西北风。真是的!多少主顾等着咱忽悠..噢不是,嘘..嘘寒问暖...”

    姓张的御下倒有一套,尸首很快搬至院内陈列。

    只有六具。

    有随队仵作正在翻看尸首,空中尚有为除秽烧苍术的味道。他见张司走来便向其揖手,“张大人,尸首四缝皆无异样,死因不明,全无伤口,只是皮肉塌陷,好似有人将血悉数抽取出来...大人,这...这不会是妖怪罢?”

    “笑话!我司拱卫御城,那里有不长眼的脏东西近来?起开!”

    十八随张司一道蹲下翻看,夸张感叹:“啧啧啧....生平未见怪异情状,像数月埋尸又掘了出来一般。”他又转头拉着张先衣摆道:“噢对了张大哥,还得劳烦将其余四位邻人带来,多谢!”

    “小事一桩,这就去!”

    两人继续翻找,想看看尸首上有何痕迹遗留。“张大人,你看这具尸体手上好似抓着甚么....”张副司望向他,又伸手掰开童尸右掌。

    “一根簪子?”张副司仔细端详手中之物。“仵作,此六人死了多久?”

    “回大人,若看尸僵,四肢梗直怕是有七八个时辰了...”

    “不可能!”王老汉正好走来听到此话,一副不思议。“我等午后还见着他们呐,今日倒正巧悉数出来乘凉了,这才约定一同闲逛街市去。谁知....”

    “是呐,老身与戚家娘子都能作证呐大人!”戚氏扶着李老妇跟在后头缓缓走来。

    白十八看着几个邻人性命无虞,大感奇妙——生龙活虎十几个司役命丧黄泉,老衰体弱的怎都活蹦乱跳,真是古怪。

    张副司把簪子递给十八,想让他掌掌眼,而后刚想出声接着问讯,仵作插话:“若真是浑身鲜血失却,身子僵化可快数倍甚至十数倍!故观其眸珠,微微发灰,死去不出半个时辰。”

    张副司与白十八心中计算时辰,互相看了一眼。“如此说来,便是你等进门之前,朱家人刚刚灭口,甚至可能就是你等窜通杀了六人后贼喊捉贼!”五人闻言又纷纷冤枉起来,真如开了锅的粥。张副司重新摆着官架子,逐一审问。“若午后见到朱家人为真,且问你等,自过午分别后,你等各个如何行迹?及家中情况一并老实交代!”

    十八暗叫不好,这姓张的是否靠得住?如此问询就不怕串供?可又见众人神色无异,没再说甚么。那富人先开口:“小的午后觉着困倦,便先回院里休憩。约莫申初榻上醒来,同家中婆子吵闹一架,嫌老夫终日闲度不知节俭,大手大脚把孩儿孝敬的都浪掷。大儿送些金银回来可不就是教我开心!臭婆娘言语实在令吾心烦,便出门至王老汉田里与之闲侃,直至众人约定时辰。家中大儿蜀地为官,两女远嫁,日里就我俩。”

    “申时后尔与老汉二人始终相伴,不曾独行?”

    “大人英明!”

    “你家婆子又作甚去?”

    “回大人,万家老姑午后一直与小女子及李姑于榕树下嗑瓜子。后来聊着聊着说到女红上,老姑就回了趟宅子取了好些荷包绣巾,两位婶婶还指点我与戚妹妹绣了如意鞋纳嘞。”

    “老汉行踪。”张副司以颔示意之。

    “大...大人,老汉同大伙儿午歇后便去自家田里侍弄,期间还往榕井打了两回水,大家伙儿可都瞧见了。才浇罢,姓万的就来找老汉仔细他托吾种的花草。”万金来大惊,连连大叫要打断他。

    “噫!噫噫!!老头住嘴!”

    “缘来万大叔平日吹嘘花草乃是王老汉所种!”戚氏捂嘴,若不是周边阴吓摄人,换在平日里,大家必哄笑出来。

    “你等当此处是供你拉家常之处?”张副司横眉怒目,一脚踹在万金来身上。姓万的摔了一跤,赶紧爬将起来连连磕头求饶。张副司无视,捏着下巴思索。“你四人证言互互印证,杨先自个儿在田里,怕是嫌疑最盛。”

    李老太伏身:“大人,杨先是我等叫来耕耘巷里公田,以免往后没甚么吃食还得向我等筹借。那公田就在泉边,咱们可都是看着他松土浇灌。”

    “啧。你五人真是好啊,互相偏袒!来人,先暂押一旁,待回了衙门严刑拷问!”白十八扶额,这蠢官竟只想恫吓立威,根本无益于谜案破获。

    “大人,先前那些机关都在呐....”一小兵战战兢兢,细声提醒。

    “俺又不瞎!”张副司点了十六人坐镇,皆腿抖如筛糠,面有惧色。“谁不愿去,此刻便来此刀前候着。”便四散入阵。

    “小道长可看看此阵是否仍有险处?”

    白十八望去,倒并无更深血气,但亦不愿冒险。“张大人,不如先看看院屋各间有无线索?”

    “也罢,先去看看。你十六人原地候着,若有风吹草动立刻禀报!余下无事者一同翻寻,务必细致,莫要放过一丝一毫!毕竟,若不能破这血刃,恐怕你我性命皆不保矣!”

    “是!”应和声此起彼伏,十八见其人脸色凝重,便知张副司点明厉害,乡役城内征召总有懈怠,可若是提到不祥之兆,便算捏住七寸,总当竭力翻找。

    十八先靠近西厢房,门扉上不再是宝扇式样,而是喜鹊。“甚么鸟阵,烦煞人也!”差点一脚踢上去,又怕撞上甚么阴险机关,硬生生收住,整个人弓着身子像个死虾一般。“娘的!最好是妖人,不然又要何处找臭老头...”不远处依旧有一座玉雕,只是那龙头脖颈更长。十八折返回去问杨先。“杨大哥,你可知道先前迷阵兽雕雕得是何物?”

    “十八兄弟,龙生九子,方才阵中乃是六子赑屃。”

    “有何寓意?”

    “状猛而凝重,善驮,镇物,取其恒常亘古之意,常塑于宝碑之下。”

    十八奇怪。“可这既无碑,这甚么壁习更在地表之上,如何镇物?”

    见他眉头皱起苦苦思索,杨先嘴角上扬。“你细想。一个提示——乾坤颠倒。”

    “乾坤...颠倒!原来你一早知是倒错迷阵,杨大哥真是见识广博!”十八拉着杨先手臂夸赞,说的杨先很是受用。

    “算不了甚么哈哈哈....行走江湖基本把戏罢了。”

    十八又将新兽雕样貌简要描述,“兀那长脖子丑龙”的说法逗得杨先展颜大笑。“慎言呐十八兄弟,万般皆有灵,特别是方外之物,若是触怒了说不得那日便收汝小命!”十八忙捂嘴,眼珠一转又合十向四方拜:“小人多嘴,莫怪莫怪...”

    “好了好了,听你描述应是龙之长子囚牛,生性温顺,蹲立琴头,专好音律,想必不会与你一般见识。”

    白十八捂着心口喘气。“还好还好,吓死我了。可不敢再遭遇方才险境!谢过杨大哥!”十八回到囚牛像旁,伏下腰去看底座。“哪有甚么琴...”于是进了西厢房。推门是红鱼屏风,绣的还算可以,坊间款式而已。绕进里厢,鹅青帐幔掩着木床,床褥有些凌乱,还有纱帐散乱于地,许是司役托起女童尸首时未留心。其余盆架、妆柜、桌椅及挂画皆平平无奇,并无异处。要说不对劲,那三屏镜奁华贵非常,煞是突兀。十八凑近看,三屏次第兜转陈列,屏间网柱相隔,背板雕鲤鱼及禹门,上镂云纹刻饰。如此精致镜奁,底下倒只有一扇屉子,纵使十八与女子不大接触也知不合情理。十八伸手拉住铜环便要瞧瞧里边装盛物什,没想到纹丝不动。

    这还有甚好说道?必定有问题!又是一个机关?十八尝试以蛮力破之,不仅屉子纹丝不动,这镜奁更是牢牢扣在台面上。又拿小刀戳刺,也不知是取了何种材料,一丝痕迹也未留下。得!硬破是不成了。十八围着奁子左右端详,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泄了气趴在桌子上,打量四周。下巴顶在台面上,突然“嘠哒”一声惊得十八猛地抬头,撞在扇屏角尖上,顿时痛出泪来。他捂着头去看变故,台面竟陷进一方,露出豁口来。此豁口小指宽,亦不规整,像甚么呢....好似刚刚在那里见过?

    片刻,灵机一动。“簪子!是了,方才看这簪子就觉着古怪,给女娃娃如此破烂玩意,真是奇怪!原就不以饰佩为旨去!”十八自言自语,掏出怀里的破铁簪往里一摁,暗中机关咬合牵动,台板次第翻开露出两块龙纹屏风。“这...这这这.....五爪龙纹???”十八赶紧遮住,左右四顾,见没人,手指头一根根慢慢移开,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最终,心头震撼。

    边陲小城、偏僻角落,一座遍布阵法的宅子里,究竟为何会有皇族之物?两块屏风闪耀金光,而镜奁两侧鱼跃龙门屏风边缘亦亮起荧光。难不成,是要拼接上去?十八凑近了看,方才发现有榫槽可拼接上另一块。他跪下叩拜后起身,将两片龙屏榫头安插入卯,一阵金光闪得十八迷离双眼看不真切。

    未多久,金光消褪。十八睁眼,却看见那屏上本是死物之龙鱼间错游旋,灵动异常。他瞪大双眼,不由心想难道这皇族中亦有暗暗修行之人?此物绝非常人所能及!忽地,红鱼金龙竞相跃出屏风扇面,白十八定睛一看,那里是甚么木雕成精,只是一股玄气自扇面涌出幻化龙鱼,径直冲入铜镜之中,而后两块屏风竟速朽崩坏,不及落地便化灰作尘。

    十八还望着地面发呆,铜镜中央却渐渐浮现出两个血字——「沧海」。他抬头便吓了一跳,暗自记下。随后血字消失,重又化为血气冲向小屉把环,木纹上血色一闪,便自己开了。白十八绷劲防备后小心翼翼看去,发现里头藏了一只赤红色鹊状小印,栩栩如生。他拿出鹊印,镜奁即刻回还原状,要不是白十八眼疾手快险些断了五指。再折腾几下,全无动静,想来是再无蹊跷,他端详着好不容易入手的鹊印,面色一僵叫道:“不会罢!又来!”

    他丧着气走出西厢,正巧张副司迎面而来。“小道长,又来甚么?”

    “张大人请看...”十八举着鹊印展示,张副司不解刚欲再问,十八又引他指着窗框上喜鹊刻影。

    “天爷诶!折腾死我等算数!”张副司顿时明白,唉声苦笑。

    十八愁苦着脸。“那末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逃不了,总要来。”

    白十八闻言,手持鹊印扣于刻影,手上用劲便按了进去,严丝合缝。突然,一响钟声自二楼传来,两人望去。有一司役向下探头喊道:“大人,此处拐角雕像怎突然发出声响?”

    “还真是囚牛啊......”十八不由得轻叹。

    张副司眼光一凛:“囚牛?”十八便将杨先说与其所知统统复述,一并将镜奁得印过程说与其听。只是留了心眼,隐去龙纹屏风一事,怕横生枝节。“当再翻找其余屋间,应当还有七枚印子。”

    半个时辰后,院内房间一律翻得天翻地覆,臭皮匠几个总算凭着运气和十八望气的本事找齐了印子,一一激活囚牛塑像。只是他们同时发觉,整座宅子仿佛只有天井灌血,其余地方一干二净,甚至不似有人居住过。十八本来还担心又有龙纹器具,纠结是否坦白,终于未再见到,自己兴许只是走运撞见独一无二之物?

    话说回八座囚牛,一一发出音声。众人一筹莫展,根本不知从何下手解这悬阵。杨先背着手,见大家愁眉苦脸建议道:“大人,不若试试由低至高?”

    “如此简单?”张副司显然将信将疑,却亦别无他法,便吩咐下去。不多久,磬钟击声次第响起,天井地上竟倏地震动一番,却再无其他动静。一兵役悄悄对旁边道:“就像咱便溺堵着不通一般,真真破烂牛马。”教十八耳朵尖听去,暗自咀嚼。

    不通?....不通.......难道说?张副司正厉声训斥杨先,十八此时出言回护:“杨大哥思路并未出错!在下猜想,这天井间土地自成一畦,以秘密法上下升降,此刻便是最顶,故不得再往上撞才引起震动,倘若由高至低引动囚牛,我等或能下去一探究竟!”

    张副司诧异望着白十八,确实难以置信。“就依小道长的。王乙,将人带至楼上去。”他招呼役差押着五邻上楼,以防一会儿意外陡生,又吩咐八人依次激活囚牛。

    一列递降音阶终了,土地竟真在轰隆中向下移动。只是瞬间,所有人都知道这满地凝血从何处来了。

    血。

    如江如海的血,透过四边缝隙涌上天井方寸。很快,便将畦上众人淹没!

    张先露出诡笑,可下一刻又一脸不思议。

    怎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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