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潼关,就算是正式进入陕西山区。

    才不过二月中下而已,虽然上月下过一场雪,但空气中可觉的干燥,胤禩敏感皮肤立刻起了一层燥斑——这是在干燥的京城,也不曾有过的事情。

    随之而来的就是类似过敏一般的瘙痒症状,这是身体在提醒胤禩急需补水。

    从山道行去,一路到西安境内。

    奇怪的是,奏折上描述灾情严重,百姓流离失所,甚至逃荒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襄阳,四八两位阿哥却没见到几个饥民。

    为马匹纳了进城税,两人打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街道上西安城百姓一个个投来目光——两位身着锦缎的公子哥儿,在这个时候来此,自然让人感到好奇——两位阿哥却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街头巷尾好些个乞儿,目光中那摄人的贪婪却逃不过俩人的感觉。

    ——这种眼神,在后宫那些被欺负的太监和宫女眼中可太常见了。

    是胤禩和胤禛都再熟悉不过的感受。

    宫中被揍或者被饿的奴才,不管看谁,眼中都饱含侵略性、警惕性,仿佛随时都会化作野兽。但那是皇宫,要是真敢众目睽睽之下行事不好,立刻有宫规教做人。然而在西安城中,这些乞儿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

    不过两位皇子却是不怕的,甚至还有些高兴。

    自进城起,他俩人就感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萦绕在空气中。只是周围百姓太正常了——非要做什么比喻,那就和宜妃宫中养的恶犬一般,被驯服的恶犬。

    连说话都小心翼翼。

    胤禩和胤禛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心照不宣。

    随意找了家客栈,店小二将两人的坐骑牵了下去,四阿哥随手就想要打赏一些碎银,却被老八拦了下来,拿出几块铜板丢给小二哥。

    “把我们的马照看好,喂一些上好苜蓿或者豆苗,谁不是什么金贵品种,你也不要拿烂了的草根充数,诓骗我们兄弟两个。”

    胤禩脸上笑盈盈的,但语气中该有的威慑却少不了。

    等进了店,要了一间上房。

    四阿哥脸上的疑惑几乎呼之欲出。

    关上房门,胤禩才开口解释:“城中氛围不对,这里就好像没有一个活人,你要是出手阔绰,必定就被什么人……也可能是鬼,给盯上了,而且马料又不贵,那点铜板换做在京城,都足够给马儿吃上好几顿饱饭了。”

    疑惑稍解,胤禛却有些为难了,指了指床铺。

    那床铺仅有三尺宽,不到六尺长,虽说两位阿哥年纪都小,身子还没长开,但俩人从小锦衣玉食,还真的没有和大男人共枕而眠过。

    似看出老四心中窘迫,胤禩倒是笑了。

    “我的四哥哟,看不出来你还是纯纯的小男孩啊,我们兄弟俩,从小可都没有如此亲近过,今晚不如来个抵足长谈?增进增进你我兄弟感情,也是很好的嘛。”

    胤禛局促的笑了,绕过这个话题:“八弟,你觉得我们该如何着手调查?”

    谈正事不谈感情,这很有爱新觉罗家风。

    胤禩也收起玩笑:“那几个小乞丐,四哥你看到了吧?今晚我们不如抓几个来,审讯一番。”

    乞丐已经够可怜了,但不是老八没有同情心,实在是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既然已经知道西安知府伙同知州,连之前派来了解灾情的朝廷钦差都敢骗,而且骗的让两位在官场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二品大员都看不出问题,说明这西安城真的是天衣无缝。

    但这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问题出在哪?问题源头又在何处?

    这就是胤禩与胤禛要调查清楚的事情。

    入夜,无风无月亦无星,整个西安城中黑灯瞎火。

    幸好也难不倒两位阿哥。

    所有皇子自小都要练武,虽不像武侠小说中内功那么神奇,仅仅只是强身健体的军中把式,却也能耳聪、明目、壮胆。

    ——胤禛学的是一套步军将领的拳法,已能和数位打仗好几年的士兵交手不落败。胤禩更是不得了,他打的虎鹤双形拳是传自全真的内家拳法,虽没有国术小说中那种什么化劲摧山河,但些许环境对视觉的影响,也没那么严重。

    “四哥,你跟着我就好。”

    俩人没有点灯,连火折子都没燃起,抹黑着来到白日见到乞丐的地方,寻找到蛛丝马迹——泥屑、鞋印之类——追踪来到一处破庙。

    这庙里同样没有火光,却隐隐有呻吟声传出来。

    ‘好饿啊……’‘这日子是没活路啦……’‘那些……巴不得我们死……’‘还不如被抓去……’

    声音虽小,却逃不过胤禩耳朵。

    “果然有问题!”

    虽只听到只言片语,他却串联成一个故事,谁要乞丐死?又是谁会抓走他们?

    悄悄摸进破庙中,顿时一股酸臭扑鼻而来,十几个或老或少的乞丐躺在杂草堆上,几个年纪小的早已经被冻的瑟瑟发抖,年纪大的也是不断翻来覆去,大概是腹中饥饿难耐。

    胤禩手成鹤爪,抓住一个中年乞丐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中年乞丐‘哎哟’痛呼,才知道这破庙中又来了人,顿时大叫起来:“别抓我别抓我,我的肉是酸的,他们几个没那么老,还是细皮嫩肉得,煮熟了才有嚼劲。”

    ‘啐!’

    胤禩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我要吃你干什么?”

    经过这一闹,破庙中的乞丐们几乎全部着急忙慌的起身,半数人想要往庙外逃跑,但去路已经被胤禛给拦住了。

    八阿哥大喝一声:“谁敢跑,我宰了他!”

    这声威胁还是有用的,乞丐们不跑了,战战兢兢停留在原地。

    此时胤禩松开了手,中年乞丐又是‘哎哟’一声滚到地上,又匆忙爬起来,害怕这瘟神再来上这么一爪子,他肩膀绝对要碎了。

    “哼,给我听好了,我问问题,你们如实回答,回答得好……四哥,你那还有多少钱?”

    “三百两吧,怎么了?”

    三百两,挺好挺好,胤禩心里乐了,这胤禛现在可真没心眼,

    “都听到了吧?谁回答得好,一个问题我四哥给你们十两银子,若是回答得不好,嘿嘿,小心你们的狗命!”

    一众乞丐面面相觑,最年长的开口道:“我们要银子做什么?现在这城中每户限购,我们这些没有逃荒的,连限购额都拿不到,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

    “就是。”

    “东西都买不到。”

    “城都出不去,有银子也没用。”

    胤禩心中冷然,一股寒意从脊背袭上心头。

    “给我一个一个说,从你开始!”

    他指了指之前被自己抓住的乞丐,那乞丐开口诉说,倒也没有一句假话。

    事情还要从去年八月末开始。

    一场旱灾,陕西全省颗粒无收,农田干裂、百姓痛哭,那真是一场百年不见的旱情。听之前从渭南逃过来灾民说,就连黄河都只剩下浅浅一层河床还有水了。

    于是,一个叫做‘青莲教’的宗教开始流传,说这是青莲神君惩罚朝廷,黄河断流只是开始,今后整个中原大地都会赤地千里,只有信青莲神君的人才能逃过一劫。

    本来这劳什子青莲教也没人去信。

    直到十二月有人受不了饥寒,加入其中,虽无米粮,倒还真是顿顿有肉吃,肥的、瘦的各式都有。

    于是越来越多人信教。

    到今年正月,忽然有人爆出,这青莲教中的肉都是人肉,彼时正巧朝廷钦差行至西安,这青莲教才露出爪牙,威胁一城百姓,伙同所有人期满钦差。

    这时候,那神秘教主背后之人现形,正是当今西安知府魏资,接着就连知州何阿求也参与同流合污。

    初时也有百姓反抗,但都被青莲教抓起来,不是做苦力,就是被杀了吃肉。

    因此,这些乞丐才会那么害怕胤禩和胤禛两人,认为是青莲教来抓人,要把他们刮了取肉。

    众乞丐说完,俩阿哥是心中震惊不已。

    他们从这些言语中,感受到了赤螺螺的血腥味——历史上易子而食的记载有很多,但那些只是书本上冰冷的一段文字,而此刻听闻亲历者描述,胤禩才明白饥荒是如此真实。

    并且,他现在就是这真实中随波逐浪的小舟。

    回到客栈,两位皇子身上皮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被吓到了,也是真的愤怒了。

    胤禩是真的没想到,前世课本上赞誉有加的康乾盛世下,也会有如此毫不掩饰的黑暗。

    俩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此事背后隐含的更大混乱: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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