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时,内侍来请,称已于中书省备好廊下餐,依制他要同百官们去吃饭。
于是他与冯道、王峻等人一起,领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官员,出了宫城门来到中书省署邸。
廊下餐是光??寺准备的,极为简单,每人三个冷硬无馅的笼饼,一碗漂着几粒碎羊肉的腥臊羊汤,一碟比指头还粗的咸菜条,不能说难吃,根本就是无法下咽。
郭宗谊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李重进端着汤自官群中挤了过来,一边啃着笼饼,一边问道:“大侄子,怎地不吃?”
郭宗谊苦笑着摇摇头:“没胃口。”
“这廊餐不吃可不行,这是天子恩赐,必须得吃,还不能剩。”李重进笑咪咪道,说着,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碗羊汤。
郭宗谊迟疑着,问道:“敢问表叔,光??卿是哪个?”
李重进指了指远处一个肥头大耳满脑肥肠的紫袍官员,他倒是会吃,将咸菜泡在汤里,拿蒸饼蘸着汤吃。
郭宗谊眯着眼瞧了一会,有样学样,狠狠咬着笼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此人我必杀之。”
李重进靠得近,听得真切,闻言哈哈大笑,三下五除二吃完,拍拍屁股走了。
勿勿吃完朝食,绝大部分官员都自去了,只剩下数位朝中重臣,并一名闲散皇孙,要去滋德殿开延英议。
众臣子情绪高涨,一路高歌猛进,闲皇孙无精打采,一路磨磨蹭蹭,连冯道都走得比他快。
延英议本也有仪制,还分什么首对次对,但唐亡后就去繁存简,若无宣诏,一般是兼有弘文、国史、集贤三殿学士的真宰相,枢密使、中书门下两省侍郎、端明殿学士、三司使、京兆尹、御史中丞等人参与。
三殿学士制依唐朝故事,当时的宰相有四位,首相没有馆职,一般贴着太清宫使一职,而后是三殿学士,但后晋以来便罢了宫使职,宰相也只剩三位了。
如今首相乃是冯道,次相王峻,再次范质,后来北宋初改弘文馆为昭文馆,三相制也是依五代旧例。
而两省侍郎多兼端明殿学士,班在翰林学士之上,乃是宰相转圜之资。
郭威推行文官治国,所以参加延英议的,就枢密使王峻是西班武官,其余皆是东班文官,或后来以武转文,比如左武卫上将军、宣徽南院使、权知开封府事的袁鳷。
进了滋德殿,分东西两班站定后,郭威始出。
“圣躬万福!”
郭威一身赭黄龙袍,御北面坐,他大手一挥,声若洪钟:“朕安,赐座。”
众臣这才坐下,具是正襟挺背,只敢沾半边屁股在位上。
不同于常朝跪坐用的漆木矮蹬,延英议人少,又都是老重臣僚,所以用的是高位背椅。
郭威扫视一眼,找到了躲在末座无精打采的郭宗谊,穿着朝服,拿着象笏,倒也有模有样,他不禁莞尔,于是朗声喊了一句:“谊哥儿。”
郭宗谊听有人叫自己小名,不禁心头一紧,毕竟这全天下也就两人敢这么叫他了。
于是他打起精神,起身出班,一板一眼的行礼:“臣在。”
在场诸臣无不是他的翁辈,见他小小年纪一本正经,不禁相视而笑。
“来,坐近一些。”郭威温声道。
内侍又搬来一把椅子,放于阶下,郭宗谊只好从命。
随后内阁使一声唱喝,延英议这才开始。
王峻一马当先,越班而出。
按制该是冯道先奏事,但他身为枢密,又兼宰相,乱世之中,枢密使权重,常有侵夺相权的情况出现,何况他还兼着次相。
只听他奏道:“臣奏兖州慕容彦超起兵谋反,请降旨平之。”
郭威允之,这次延英议的主旨就是平兖之事。
王峻又道:“臣请命率部出征。”
郭威见他又想带兵出征,心有不悦,明明上元节前他们已经将带兵人选论定,便皱眉道:“秀峰总掌机枢,不得脱身,可遣曹胤、向训出征,你意如何?”
“慕容彦超自前唐起入伍,积年领军,又北结刘崇,南通伪唐,曹胤、向训都没有领兵打过大战,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王峻反驳道,说辞却也恳切,倒令郭威有些犯难了。
他看向众臣,但知兵事的,不过郑仁诲、袁鳷,他二人此刻也紧皱眉头,似在思索合适的领兵人选。
突然范质出班道:“不若以郭崇代曹胤出征?”
王峻还未发话,便听袁鳷反对道:“京中当留有宿将,典理禁军。”
范质愕然,却也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告了声罪,回班作罢。
“不若诏地方节度为帅,朝廷监军,出兵平乱?”袁鳷又道。
王峻两眼一闭,直摇头道:“此事不宜由地方节度挂帅。”
郭威也不愿让地方节度使挂帅,用节度使去打节度使,谁也不敢保证平叛的不会阵前倒戈。
类似的事近代极多,比如后唐邺城之乱,李存勖遣李嗣源前去平叛,便被部众胁迫造反,斩了军中人嫌狗厌的宦官监军,整合叛军打回了洛阳,李存勖正欲亲征时在兴教门被杀,李嗣源成功登极。
袁鳷立马意识到所言欠妥,便不再吭声,退班而坐。
殿中气氛沉寂下来。
郭宗谊回想了一下史书上此战的大概经过,好像曹胤等人围了兖州,久攻不下,最后还是由郭威亲征,九日乃克。
心中有数了,他便站起身,小心道:“陛下……”
殿内君臣的目光同时投向他,有惊喜,有疑惑,有探寻,有冷漠。
“谊哥儿有合适的人选?”郭威喜道。
“是。”郭宗谊略作停顿,方才朗朗开口:“众臣所虑,乃忠心的将帅,却无领军之能,若二者不得兼得,不若退求其次,仍以曹胤、向训挂帅,再遣一能征善战的宿将随军参画,则此战无忧矣。”
郭威眼前一亮,拍案道:“好!此法甚妥,你觉得谁适合随军参画,而又不会侵主将之权呢?”
众人一时神滞,想不到恰当人选。
“陈州防御使药元福。”
郭宗谊见众人沉默,果断开口,殿中君臣纷纷侧目,王峻细细一想,竟也觉得他这个人选上佳。
“药老将军年近古稀,少从军伍,长于武略,历五朝而未衰,经百战而不辍,本官不高,权欲前能淡泊自处,累转诸州,诏命前称果敢任劳,是合适的人选。”郭宗谊见没人响应,便又补充道。
“诸卿以为如何?”郭威捊着胡子,得意满满的问道。
在场臣僚于乱世中能位极人臣,凭的可不仅是运气,见皇帝这副做派,便是觉得不妥也会捏着鼻子叫一声好,何况郭宗谊的主意、人选确实可行。
“臣附仪!”首相冯道率先起身,其余文班臣僚也连忙起身,纷纷附和。
王峻见状,也不好再反对,心想:让你露一回脸又何妨,届时若攻不下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便沉默着朝上拱拱手,算是同意。
“好,那便着中书拟诏,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胤为兖州行营都部署,以齐州防御使史延韬为副部署,以皇城使向训为兵马都监,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为行营马步都虞候,择日出兵,征讨叛逆!”
郭威金口玉言,一口气将几名主将的人选敲定,半点不容质疑。
“唯!”中书令冯道、枢密使王峻起身领命。
带兵的人定了,便是详细的出征事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司使李穀与王峻商讨起大致的粮秣军饷事,议定,便直接由郭威钦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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