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买回来后的当天晚上,响水湾村里的人们吃完饭后都在自家盘算着。叶正清大喇叭喊道:明天打算去考拖拉机证的早上早点起。各家各户想着这大机器买回来了,自己要是不会开,农忙的时候总是去求着别人也不是个事。果然第二天早上,叶正清家的院子里满满当当一院子人。上至六七十岁的老汉,下到十五六岁的娃娃,男男女女吵吵闹闹的挤作一团。
忽然叶正清灵机一动,喊着大家来到东头的拖拉机旁边。十月底的时候,天气还不是特别冷。他把拖拉机的摇把去了出来,跟众人说道:这机器得用这个家伙发动起来。看看你们谁能发动。说着把后生们都叫道边上。专业满屯老汉第一个要去试,被他孙子建民拉住:爷爷你弄啥哩,这机器就算打着了,也特别危险,摇把万一拔出来的晚了,被飞轮甩出来会打死人的。他爷爷一愣,然后叶正清也忙着把老汉拉开并说道:先让建国跟苏云给大家演示下咋发动。建国过去一手按压着减压杆,另一只手使劲轮了起来,飞轮越转越快,机器的排气管一股一股的黑烟往外冒,屯屯屯的机器着了起来。众人欢呼雀跃起来,着了一分钟左右,把车熄了。然后苏云又是同样的方法把机器启动了起来。众人一起鼓掌叫好。“这机器力气小的人开不好启动哩,特别是冬天天气冷的时候。”苏云便往后退边说道。
“咱也来试试。”贺银龙也挤到前面叫道,一把扯过苏云手里的摇把使劲轮了起来。刚开始那几圈比较费劲,后面就轻松了起来,可是他哪晓得这个,以为只要一直使劲摇就可以了,结果拖拉机是很快着了,但是摇把没及时拔出来,被飞轮一下子甩了出来,擦着满屯老汉的头皮就飞到了边上的乱石堆里,溅起剧烈的火星子。“你娃是不想让老汉活了哇?”吓得老汉脑门冷汗都出来了。
后面的人们挨个去试,基本男人们都能打着,年龄小的孩子直接被叶正清劝退。女人们也看到了危险也不再去尝试了。不过还有两个女人却要铁了心要学。一个是建国媳妇,另一个是建国他姐。这建国的姐姐嫁给了村里乔木匠的大儿子乔国正,现在光景过着好着哩,众人不解他她为啥要学这个。只有乔家两口子才知道他们要做别人暂时做不到的大事。这对姑媳俩果然是干活的好手,聪明的厉害,看着众多男人们发动的时候,早学明白了,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将拖拉机打着了。
这年的冬天整个上峪乡刮起了学拖拉机的热潮。乡里的农机培训站一直到腊月二十几都人满为患。叶正清心里明白,这些娃娃们是过怕了父辈们的苦日子了。
1980年2月份,国家开启了全面平反十年浩劫中的冤假错案,以“疑罪从无”的方式解决了一大批历史遗留问题。据不完全统计,前后共为300万干部做了冤假错案平反,为47万党员恢复党籍。把全国70万小商、小贩、小手工业从业者从原有资产阶级工商业的划分中区别出来,恢复劳动者身份。整个神州大地在经过十年浩劫后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叶正清也在县里的大会上,听到书记兴高采烈的跟大家说他的老领导谢振华恢复了一切名誉跟待遇,这是国家的一个好兆头。会议中强调同志们只需要尽心竭力搞好农业生产,提高经济建设水平。现在也不时兴斗这个批那个的老一套了,各位只要把生产建设搞好,就是大功一件。有人指出他们公社因为地里环境较好,老百姓家里条件稍微好点,是不是卖点自产自销的像西瓜、羊毛、羊皮等等季节性农副产品也是允许的。大会充分肯定了这种做法。能者不光要多劳,而且要多得,这才是健康的生产模式。会议上着重表扬了上峪公社,在不足五千人口的基础上,人均粮食产量却居全县第三,那里全部靠的是人背马驼,吃水都是问题。但是在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下,依然保持积极的劳动热情。这就叫天道酬勤。
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这年的二月二大集空前的繁荣,在县城关河的河滩上支起了满满当当的各种摊子,都是各个公社在卖猪仔、鸡仔、各种驴骡牲口。其他公社都是考虑自身粮食结构来买这些禽畜,比如谷子糜子之类的多,就买鸡鸭,玉米土豆之类多,就买驴骡猪。队里的牲口齐口老了就拉来卖掉换对牙的驹子。
苏云跟着师傅刘乐海,余正雄和李建国开着各村的拖拉机,拉着各村准备买猪仔鸡仔的乡亲们。叶正清也跟着买点队里常用的纸、浆糊、干电池之类的东西;铅笔,本子是用来奖励村里的娃娃们,让他们好好读书。苏日升也买到了小猪崽子,晚上一大帮子人又坐着拖拉机浩浩荡荡的回到了村里。苏云跟师傅是赶着牲口来的,因为他们要一直呆到集市结束,所以就住起了招待所。那个时候的招待所,类似于以前的客栈,也有帮忙喂牲口的骡马圈,两人一头骡子一天七毛钱,加上伙食一天要花费一块到一块二。可是师傅却非常开心,因为这集市上不光可以卖农具、修补农具还可以卖马掌铁、勺子、菜刀、铁链子等等,好多人们都是带着废铁过来让铁匠们帮忙打造成型铁器。第五天的时候,集市结束了。师徒俩人在招待所的窑洞里,把这几天的挣的毛票从布袋子里倒出来,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的钱挨个分开点好。五天时间挣了一百三十二块七毛钱。两人高兴的像个孩子一般,师傅掰开苏云的手,看着满手的茧子,有些地方被茧子挤出了血泡,血泡磨破了,又把血痂磨掉了……眼里泛着泪花道:走,出去吃肉去。
国营的饭馆里,苏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过油肉,大米饭。师傅还要了一瓶一块二的杏花村给他倒上,边吃边喝的说道:你娃是块料子,可惜了。叹口气又道:干完今年你不能跟着我了,你也能出师了,自己干攒点钱,该娶媳妇了。苏云借着酒劲红着眼道:师傅你要是嫌我干的不好,你就直说。师傅摆摆手道:你看到村里的拖拉机了么?那玩意都能造出来,你说菜刀、剪刀、镰刀啥的能做不出来?往后啊,咱这一行要绝迹了。
回到招待所里师傅把钱分成两份,一人一份。“今年打铁所有的收入,咱俩一人一半。”师傅不容回绝的说道。顿了顿又道:你娃可要好好想想以后的活法了。
从这以后,他俩名义上是师徒,实际上是合伙人的关系,到了春种的时候,苏云也跟着师傅出工,一切又恢复了庄稼汉的日常。青黄不接的时候,师傅让他拿着猎枪出去打点野味,日子就这么一晃来到了六月份。
往年的六月总是或多或少的干旱,但是今年的雨水却是出奇的多。响水湾的水库总是满满一洼水,人们不得已把羊泉子沟进水库的水渠堵起来,防止水库溢顶。
六月六日这天,人们照常去田里除草,贺家两兄弟跟他爷贺三仁开着拖拉机去县里拉尿素,因为两三天前下过一场雨,现在正是追肥的好时候。金龙开着车,贺三仁因为腿脚不方便就跟银龙坐在车斗里。三仁老汉看着这拖拉机东摸摸西瞅瞅,然后开口道:这机器一趟能拉多少?银龙忙着答道:爷,这是28马力的,按标准顶28匹马哩。旁边的金龙笑道:爷,别听他放屁,要是耕地的话,8匹应该是没问题的,主要看是干什么活走什么路。路好走的情况下,纯拉货差不多顶20头骡子吧。那还是厉害的紧哩老汉道。
到了县城,装好尿素,草草吃了饭就开着车往回走。这时天却阴了起来,走到大王庄的时候,遇到被雨浇回来的人们,大伙劝他们避会雨再走吧,可是三仁老汉却想着,下过雨沟里路不好走,车容易陷到淤泥里。到时候还得牲口驼,麻烦的厉害呢。要是他当初听了人们的话,可能就没有后面的事了。兄弟俩一听也是这么个理。于是三人冒着雨,轰隆隆的踩着油门往响水湾奔去。
走了大概十来分钟,雨越下越大,雨点子就像硬币那么大砸到脸上生疼,不一会沟里就积起了水。三人开始慌了起来,就在这时,拖拉机的前面俩轮子冲进了一处小水滩中间,那里的淤泥一下子就将整个小轮淹没了,金龙拼命的挂着倒挡想要从里面出来,可由于后面拉着满满一车尿素,怎么也动弹不得。就在这时,贺三仁叫俩孙子赶紧下车搬尿素,怕一会羊泉子沟里的洪水出来。他们把尿素搬到二三十米远的一处高地上,足足搬了快二十分钟,总算把尿素安全转移了,可是车却陷在泥里动弹不得。
金龙说道:“这拖拉机的发动机在前面,而且是整个一铸铁块,万一进了泥水,基本上就算是报废了。”突然银龙道“赶紧把车斗拆开,我们往车头那里垫石头看看车能出来不,反正后面是个不值钱的车斗。”三仁老汉看着这崭新的拖拉机,不忍心折在自己手里,这毕竟是整个村子的命根子啊。大声喊道:“就这么干。”然后瘸着腿去沟里抱石头,塞到车头下面。金龙拼命的想把车弄着,可是好几次都不行。
于此同时,响水湾水库里的水越来越满,羊泉子沟里的洪水也怒吼着从小王庄汹涌而来,洪水的水头被柴草,断木、石块卷起一米多高的深灰色浪头,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深褐色的长虫扭动着身躯。流经水库入口那里,由于水量过大,直接漫过了入水口,一眨眼功夫入水口的那条小水渠就被撕裂成了一道大口子,突然一声巨大的轰鸣响彻山谷,水库的出水口也被撕裂开来,就像放出了一头猛兽,跟羊泉子沟里的水合并一处浪头接近两米,把整个羊泉子沟塞得满满的咆哮而来。
总算车着了,银龙道:“刚刚听见一声巨大的声音,不会是水库出事吧?”一边跟爷爷用尽全力的推着拖拉机两侧的两个大花轮胎一边惊恐的问道。三仁老汉被雨声拖拉机声吵得根本没听见,只是他怕万一就跟小孙子换了下位置推,他在靠河里这边这只轮胎使出以前拉牲口的力气死命的推。终于拖拉机轰隆咯的开出了那个水滩,银龙也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他爷爷却被突然卸掉的力气带倒在地。轰隆隆的响声由远及近蔓延过来。
“跑啊!”老汉一抬头看到一条黑色恶龙,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
“爷……”兄弟两还没到河边上,洪水就将刚刚站起来没跑两步的老汉冲到在地。
老汉伸手一把抓住了后面的车斗,可是洪水却连车斗一并吞入口中,只冒出顶上的一盏小灯,接着车斗也晃晃悠悠的加入了洪水的力量之中。老汉的手动了一下,然后忽然又一下子松开了。整个人消失在了洪水之中。
兄弟俩看着卷走的爷爷跟车斗,拼命的大哭大喊起来,可是这一切都被淹没在暴雨声跟洪水的咆哮声中了……
次日,洪水退去,全村老少下沟寻人。在他们码化肥往后二里河面变宽的地方,看到了冲走的车斗。贺家人一路寻一路哭,众人也默不作声。在快到大王庄的河滩上终于寻到了老汉。整个人都被泥沙灌的面目全非,只剩老旧的深蓝色中山装的衣领还系在脖子上,不过衣领上缝着的红星依然清晰可见。全身上下全是各种淤青,肋骨脊骨全都断完了。贺家老小哭的都没力气把人装到车上,还是村里的好几个壮劳力才勉强把人装到板车上……
满屯老汉站在村东头的石狮子边上,盯着沟里哭声一片的人们,吸拉着自己的嘴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念叨着:这就没了?这就没了……然后整个人摊在了地上。
三仁老汉就已这种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不管以前是不是他坑的苏占山的驼队,也不管是不是他在十年浩劫中告的密,更不管是不是他逼死的自己老婆……这些,都不重要了。让这些没有答案的疑问随他而去吧。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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