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唰——

    吃惊的、惶惑的、不安的、紧张的……成千上万双不同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立于黑色战马之上,目光无波无澜的赵樽。

    他的话来得太突然,让人不敢置信。

    可他冷肃的神色,却让人不由得从心底里相信了。

    城中无粮,是真的?居庸关已成孤城,也是真的?若是不撤兵,被晋军困死在这里,那么兀良汗的历史将会改写,自然更会是真的。

    “快,快去禀报大汗!”大胡子将校第一个反应过来,按着腰刀大喊一声。

    可他话音一落,台阶下便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不必禀报了。”

    几个字不轻,也不重,却有力而坚毅,在北风中传得很远,不仅吸引了兀良汗人的目光,也传入了城下数十丈开外的晋军耳朵里。

    “侍卫长?”有人低喊。

    “他说的是真的。”那声音又道。

    兀良汗立在居庸关城墙上的将校和兵士自动让开一条路,由着那个个一步一步走上来,再走向城墙边,看着赵樽缓缓道:“晋王殿下见谅,我们大汗身子不舒服,无法见客,也无法撤兵,可否改日再说?”

    他是如风。但在兀良汗,无人知晓他的本名。

    晋军里头也有不少人认得他。

    几乎霎时,下头便传来低低的抽气声。而那一日关于兀良汗的大汗阿木古郎与东方青玄极为相似的传闻,似乎也由此坐实了。

    赵樽目光冷冽地看着城墙上的如风,唇角一掀。

    “大汗身子不舒服,为何不回兀良汗去养着?这居庸关苦寒之地,缺医少药,可不是养病的好地方。”

    如风皱眉道,“病来如山倒,谁也不想的。烦请殿下再宽限些日子。”

    北平府的硝烟都快要染红整个北边的天空了,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候如风却说让赵樽宽限几日,对赵樽来说,这话与戏弄有何区别?

    他冷冷一笑,握缰手紧了又紧,“若是大汗实在病得走不动,到时候,本王只能让人抬着他出居庸关了。”

    抬着出去的,只能是尸体。

    他话里的肃杀与冷意,如风自是懂得。

    “殿下……”如风神色凉凉的,似是蕴藏了几分悲切,又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不待他说完,赵樽却已不耐烦地冷声打断了他,“只能三个时辰,给你们离开的机会。否认,便坐等饿死吧。”

    他不讲情面地黑着脸时,目光冷漠,杀气极重,所到之处,众人皆脊背生凉。如风垂下头,脸有些涨红。

    “殿下,大汗是真的病了……”

    赵樽道:“他病与不病,与本王何干?”

    冷冷的话一出,场上安静了下来。

    如风本就不是一个擅长言词的人,愣了愣,他看着赵樽冷漠无情的面孔,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眸子里,带了一抹无可奈何,“既然殿下坚持如此,那我等确无出路,便只能听从殿下的安排了。”

    说罢他突地回过头,沉沉地道,“诸位将军,大汗口谕,从现在开始,你等都听我指挥,马上撤兵出北门,撤回居庸关外三十里驻扎。”

    “啊!”场上一阵吃惊的抽气。

    如风的视线,不疾不徐地扫过他们不解的面孔,又补充了一句,“大汗还说,撤离之时,不得与晋军发生冲突。”

    兀良汗的将校都知道如风是大汗身边之人。

    可是大汗好不容易设计占领了居庸关,如今若是单凭赵樽几句话就被唬住,在一炮未放,一刀未砍的情况下撤出,完全不符合东方青玄的性格,令人匪夷所思。

    一时间,将校们面面相觑。

    “这……会不会太草率了?”

    “就这样撤兵,岂不是便宜了南晏那般畜生?”

    小小的议论声里,有人终是向如风提了出来。

    “侍卫长,可否让我等面见大汗?”

    如风抿紧嘴巴,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大汗有令,撤兵!”

    那个腰牌是东方青玄的大汗之令,见它如见本尊。可撤兵这么大的事儿,即便如风有腰牌在手,那些人一时半会还是难以下决断。

    他们怔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不反驳也不执行。

    “侍卫长,容我多一句嘴。”那个大胡子将校是个胆儿大的,见旁人都不敢说话,上前拱手道,“这句话可能不太中听,但兹事体大,我又不得不说。”

    顿一下,他看着如风微微变色的脸,蹙眉道:“人尽皆知你是南晏人,又与晋王关系匪浅,这种军务大事,若非面见大汗,由大汗亲口下令,我等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还请侍卫长原谅则个——”

    大胡子这人看着粗莽,可话糙理不糙,一番话出口很快便引起了周围几名将校的响应。他们一致认为,要撤兵可以,但必须见到东方青玄本人再说——

    如风为难地抿着嘴巴,看了城下的赵樽一眼。

    “那……好。”

    他古怪的神色,引发了无数人的猜测。

    不仅兀良汗的怀疑,就连晋军都有人怀疑如风是不是晋王的人了。

    僵持一瞬,兀良汗几句将校并肩往城楼下大步走去。如风回头,再次对赵樽点头,“还请殿下稍做等待。让将军们面见了大汗,便可撤兵了。”

    赵樽漫不经心地拂一下被大风吹到前面的披风,冷冷看着他,“不论你等如何,只有三个时辰。”

    “是,我会转告大汗的。”

    如风低头,恭喜的拱手,也退了下去。

    北风从山野中吹过来,微微透着冷意。

    居庸关这一座孤城,城里城外都是一片萧瑟之态。

    巍峨古朴的城墙,在一片战争阴霾的笼罩下,带着一种狰狞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让天空变得低矮而压抑。赵樽黑色的大氅迎着风在猎猎翻飞,骑在黑色的马背上,他脊背挺直着,如同一株古松,一动也不动。

    但凡能够和平解决,就没有人愿意流血牺牲。故而,在接下来的等待时间里,场上是安静的,也是轻松的。晋军将士都希望兀良汗能老老实实滚出居庸关,而不需要自己真刀真枪地再去拼杀一场。

    对赵樽来说,也是如此。

    与赵绵泽的战争才开始,保存实力很紧要。

    而且北平城危在旦夕,争取时间更紧要。

    丙一勒了勒马缰绳,上前几步,走到离赵樽一臂之遥的右后方,停下马步,摸着鼻子嘻嘻一笑,“殿下这一招好厉害,几句话就让他们乖乖滚蛋了。只是……属下也有些迷糊,像居庸关粮草只够使用十日这样的机密之事,恐怕连兀良汗的普通校领都不知情,您是怎么晓得的?”

    他的好奇也是别人的好奇。

    身侧好几个将军目光跟着看了过来。

    可赵樽唇角噙着笑,只淡淡扫了丙一一眼,只留下一句。

    “想知道?进去问东方青玄。”

    丙一面颊抽搐下,僵住了。

    “别啊,我这会儿进去不是找死么?”

    赵樽哼一声,不再看他,一双凉凉的眸子关注着居庸关城里的动静儿,不再理会他的询问。实际上,他并不是想要瞒住丙一,而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不方便说出缘由。

    傅宗源倒卖军粮的事,是李邈告诉他的。

    昨夜他独自离营,他便是去见了李邈与哈萨尔。

    那两个人是偷偷从小路过来的,样子别别扭扭的,相处的气氛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但是他们两个对他与东方青玄之间的纷争倒是看法一致——都是站在他这边儿的。

    到底是亲戚,胳膊肘儿总不会往外弯。

    更紧要的是,李邈告之了他这件事情。

    当然,李邈并非职业间谍,她根本不能判断军粮的数量与城中兵马的用度。

    她只是告诉赵樽,先前她入居庸关与傅宗源接洽时的具体事宜,包括他们拟定要交易的粮草数量,配送方式等等……然后,赵樽根据对傅宗源本人的了解,半猜半懵,大抵确定了这件事,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丙一侧眸看着他,眉梢又挑了起来。

    “殿下,还有一事……”

    赵樽眼风一扫,冷冷剜他,“你事这么多?”

    嘿嘿一乐,丙一道,“昨晚行动时我值夜,不是没有参与么?”

    赵樽轻哼,“那就闭上嘴!”

    “哦……”丙一一叹,退下了。

    为了完成“捉鳖”行动,赵樽昨夜做的事自然不止这一桩。想要把居庸关变成了个“瓮”,把东方青玄困在里面,首先便要切断他的后方补给。他派出的红刺特战队早已绕过人迹罕至的深山野岭,扑向了兀良汗到居庸关的补给之路,也居天险之便,阻住了东方青玄北逃的路。

    在傅宗源驻守居庸关时,北狄与兀良汗是一左一右居于关外以北,只要他切断兀良汗的路,另一侧又有哈萨尔相阻,那么,东方青玄的处境就会极是被动。

    除了接受赵樽的提议,他没有更好的法子。

    当然,对于赵樽来说,最好的是歼灭。

    但是,一来东方青玄是个硬茬子。都说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若是与他硬撞硬,对晋军的兵力损伤亦是不小。二来从时间上讲,他属实也耗不过东方青玄,即便只是十天。

    “殿下!”

    呼呼的寒风中,城墙上再一次出现如风的身影。

    “大汗已经允了,兀良汗正在准备撤兵,还请殿下稍候。”

    微微眯着眼,赵樽看着如风,点点头。

    “侍卫长辛苦!”

    与他对视一眼,如风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

    “殿下……”

    他又一次欲言又止。

    可赵樽却微微侧头,一个字也不再与他多说。

    看着他被冷风吹得飞扬而起的披风,一丝凉气伴着烈烈的杀气从如风的脚底升起,直达他的脊背……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默默地退下了。

    时光易老,世事易变。

    有很多情分和记忆,在一点一点溜走的时光中,已然慢慢变得暗淡,物是人非。千不想,万不想,到底他还是走到了赵樽的对立面。尽管他情非得已,可再解释什么,都只显多余。

    再且,赵樽这样的人,也不需他解释。

    不得不说,兀良汗不仅兵力强大,执行力度也很强。

    约摸半个时辰左右,在翻飞的旌旗下,里头吆喝着整队撤兵的声音便震天的传了出来。与他们入主居庸关的时候一样,虽然是撤退,可是声势不减,那气壮山河的样子,宛如征战得胜的凯旋队伍,哪有半分灰溜溜逃离的意味儿?

    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也未必太儿戏了。

    即便是孩童之间争抢个玩具,也不能这么作罢。

    赵樽冷冷抿着唇,生硬的脊背僵硬着,目光凝重起来。

    听着里头战马的嘶鸣声,与他同样关注着动向的丙一,再一次走上前来,瞄了一眼他阴沉的脸色,低喃一句。

    “殿下,你说那些王八糕子,会不会使诈?”

    赵樽肃杀的面色上,略有阴霾,却没回答。

    没有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丙一又摸着鼻子问了一声,“尤其东方青玄那个鸟人,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那天占城时,他还神采奕奕的,这说病就病了?病得也太巧了吧?”

    自言自语一下,他目光一亮,“不对,真的不太对。都说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这厮不可能那么容易一病不起,而且还病重得起床出现一下都不行……”

    “丙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赵樽突地调转马头,一双幽冷的眸子在猎猎的寒风中,像两把镌了刀锋的冰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低沉的声音里,也带出一种令人惊惧的森寒。

    “你负责在此督促兀良汗撤离,甲一速度与我回营——”

    三军阵前,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丙一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不待他反应过来,赵樽那一人一马已经飞奔出去数丈有余,他询问的时间都没有。

    殿下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真是东方青玄那厮搞了鬼?

    晋军营地。

    自打赵樽率兵离去之后,夏初七便去了医务营。

    医务营的存在,原本就是晋王殿下给她的“格外恩宠”,她不仅极为看重,也一直身体力行,半丝都不敢懈怠。因为她知道,晋军里面,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这个医疗队起到的作用,用来审视赵樽拔出那么大一笔“专项资金”到底值不值得。

    除了陪赵樽,她余下的时间,全都扑在了医务营里。

    最开始,大家伙儿还觉得她一个女子,而且还是晋王的女人,入营来也不过三分热情罢了,不会待得长久的。但这些日子下来,大家看她不仅医术高明,医德也是无双。不仅对伤兵病员一视同仁,平素与他们打成一片,更是没有半点尊卑之念,让几个老大夫都敬佩不已。

    歇了一日没开战,今日新增的伤兵少。

    夏初七与几个老大夫一道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便把现在营中的伤兵伤口都处理好了。做好这些事,她又嘱咐他们几个详细地做好医疗档案,方才打了个呵欠,走到医务营的后灶,去看小二和小六两个熬汤药。

    “王妃——”看到她红着眼圈进来,小二心疼地撇撇嘴巴,率先起身,把扇柴火的扇子递给她,“你莫不是眼睛不舒服了?怎的这样红?”

    夏初七奇怪地看了一眼扇子。

    然后,接过来,敲在小二的头上。

    “晓得我眼睛不舒服,还把扇子递我?”

    小二无辜地摸了摸头,“王妃不是最喜欢扇风点火么?”

    “我去!”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好笑地道:“会不会说话你,谁喜欢扇风点火了?”

    小二委屈的撇了撇唇,偏头看着一直在发笑的小六,“小六你说是不是?王妃每次来不都抢扇子,抢着扇火么?”

    “你懂个啥?!”小六狠狠瞪他一眼,看着坐下来拿着扇子一边扇火,一边托腮打盹的夏初七,大着嗓子道,“咱王妃那不叫扇风点火,而叫扇阴风点鬼火——”

    夏初七低垂着脑袋,哪里能听见他们在编排她的不是?

    昨儿晚上,她一宿没有睡好,快要天亮时又被赵十九折腾了两回,身子原就有些疲惫,加上外头天冷,手脚冻得僵硬得很,这才想到在灶膛前来烤一烤,顺便嗅一嗅中药的味儿,舒服一下。

    她一下一下的扇着风,闭着眼,便有了睡意。

    那两小子调戏了她一会儿,又互相调戏了一会儿,正准备往木桶里舀熬好的汤药,外间便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小二,小六,你们在吗?”

    小二看一眼闭着眼的夏初七,嗓子小了几分。

    “啥事儿?”

    外头的人道,“又来了几个伤患,人手不够。”

    “靠!”小二与小六互看一眼,在冻僵的手上呵了一口气,扯着嗓门道:“人手不够不能叫别人啊?这种小事儿都来找我们,用你们来干嘛?”

    说罢,他捅了捅小六的腰,“快点舀,舀好了我帮你把木桶抬到门外,然后回来守着王妃睡觉。你完事儿顺便去看看那般家伙忙些什么,不要让他们来吵着王妃睡觉。”

    小六也心痛夏初七,不舍得打扰。

    “走!”

    因了他两个是夏初七的亲兵,这些日子没有随老孟去前线,却是随了夏初七来医疗队,一方面为她打打下手,做点老大夫们干不了的粗活儿,另一方面老孟的目的还是让他们保护夏初七——她耳朵不好的事,在营中其实是一个秘密。除了一些极为亲近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小二和小六恰好是知道内情的人。

    所以他们在这里,也是夏初七的耳朵。

    天儿有些冷,火炉烤得夏初七很舒服,人也昏昏欲睡,她完全不知道小二和小六的议论,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只一个人扶着额头,脑袋一垂一垂的点头,正在思考医疗队里有几味常备药材缺了,得想法子再弄点回来,脸颊上突然有一种冷风刮过的寒意。

    在热的地方遇凉,感觉最为清晰。

    几乎下意识的,她睁开眼睛回头看去。

    帘子果然被人掀开了,有一股子冷风灌进来。

    在冷风的源头,一个人噙着笑容站到了她的面前。他一身晋军兵士的盔甲,胳膊上系了一个医疗队兵士专有的袖套,颀长挺拔的身姿迎风而立,一双邪魅深邃的凤眸里带了一抹浅淡的笑痕,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可她是医生,仔细观之,并可以见到他面上有浅浅的青痕,像是病气过体似的,瞧着不太自然。

    “吵醒你了?”他弯唇一笑。

    夏初七微眯着眼,冷笑。

    “好大的胆子,你不怕我喊人?”

    “不怕。”东方青玄左边的断臂轻轻垂着,右手重重扣在了她的肩膀上,出口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叹息,又似是满带深情。

    “我知道不该来的。可是太想你,实在熬不住了。”

    夏初七肩膀一颤,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何必说得这般肉麻?呵……”

    笑声一过,她抬头望着他,冷冷问,“小二呢?”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坦。”东方青玄低头看着她,笑了笑,顺手捋一下她的头发,“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当然,前提是,你得跟我走。”

    夏初七眼睛一弯,看着他时,莫名的掠过一抹笑意,那笑容像是穿越了时光,又想是扼杀了岁月。冷冷的,无一丝温和。

    “到底是锦衣卫的大都督出身,搞这些阴的、暗的、不要脸的事,无人能出其右了。”

    “你乐意怎么说我都行——”东方青玄低低一笑,顺势把她从圆杌子上抱起来,手臂一紧,一勒,就把她重重搂在怀里,低头,在她发间深深呼吸了一口,“阿楚,你可有想过我,哪怕一瞬?”

    夏初七臊红了脸,猛地推他。

    “想你啊,想你去死。”

    轻“呵”一声,东方青玄的声音微微沙哑,但确实是笑着的,“你会得偿所愿的。不过在此之前,为了我兀良汗十余万人的生死,你得跟我走一趟。”

    “什么意思?”夏初七一惊,“你要带我去哪?”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迷离的眸子蛊惑一般紧盯着她。

    “到了你便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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