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沉默着,朱瞻基低头若有所思,苏泽也没再开口,其他那些侍奉的人自然也不敢开口说话,唯有朱高煦仍在护栏边大呼小叫,大声怒骂镇国队废物。
苏泽单手撑着下巴,眼神飘忽不定,思绪有些飘远了,他刚刚那番话也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朱棣对百姓的那种漠视,或者说无视让他觉得有些不忿。
不是说朱棣不管百姓生死,而是压根不在乎百姓的情绪如何,可能是他的身份使然,也可能是儒学的教育使然,朱棣终究还是被时代局限住了。
朱棣刚刚开口便是玩物丧志,会耽误工人上工,会耽误军士操练,也许他的本意是要让工人和军士不要懈怠工作和操练,可苏泽就是有些不舒服,因此他反驳了朱棣。
因为他发现朱棣也好,朱瞻基也好,朱高煦也好,甚至那些“人上人”们也好,都认为农民就该给他们好好种地,军士就该好好训练负责保护他们,似乎百姓们生来的职责就是如此。
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应该的,甚至那些百姓们也认为这是应该的,可苏泽觉得这样不对。
得民心者得天下,区区七字而已,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帝王做到了?
何以得民心?
战乱时平定战乱庇护万民,和平时让万民安居乐业,自然可得民心。
何以使万民安居乐业?
思民所想,解民之忧,则安居乐业!
何以使国强?
民富则国强!
大道理苏泽不懂,他也只是跟着先辈们摸索出来的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从群众中来,回群众中去。
你为百姓遮风挡雨,百姓自然会把你高高举起。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就算是再傻的人心里也有一杆秤,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妄图把百姓洗脑成无知愚民沦为统治者手下的工具是不可取的,他们不是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压抑的越久,反弹的力度越大。
这一点苏泽有切实感受,他初到清风县的时候身边连个书童护卫都没有,丁航那些家丁侍卫都是后面的事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清风县那些泥腿子更是刁民中的刁民,那些泥腿子穷了八辈子了,习惯抱团了,苏泽去给他们讲仁义礼智信,讲家国大义,他们当苏泽是在放屁!
可当苏泽带着他们一起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之后,他们就诚心诚意的拥戴苏泽了,甚至到了只知县令,不知皇帝的程度。
皇帝是谁,能让咱们这些泥腿子吃饱饭吗,能让咱们住上砖瓦房吗,能让咱们的孩子受到教育吗?
既然不能,那你这个皇帝不行,没有咱们县令厉害,底层人民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你能带咱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咱们就跟着你混了!
苏泽在清风县的几年里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也不是一来就享福的,一开始别说让那些泥腿子拥戴他了,那些泥腿子都敢去把县衙的门给拆了拿回家当柴火。
其他县令会怎么做呢,会派人把那些刁民给拿下,抓起来重重的责罚!
苏泽则不行,当时清风县的县衙里只有几个老弱病残,还特么全是清风县本地人,你说那些官差是帮自家人还是帮他这个外来户?
你让苏泽镇压下去,保不齐苏泽的脑袋第二天就挂在城门口了,你知道是谁做的?
没办法,山沟沟里面,苏泽又无权无势,手底下连个书童都没有的破落县令能如何,只能苦口婆心的让人把门还回来,再想法子去给他们找柴火。
苏泽就这样一步一步的从清风县人眼里的书呆子,成为了如今的苏少爷,在清风县人的心中,他们只会有一个县令,那就是苏泽。
不是苏泽自负,就算他现在回清风县振臂一呼,咱们反了老朱家吧,不说全部,起码会有八成的人跟着造反,这就是民心。
其实那些人啥都不懂,他们就是一群“人上人”们口中的愚民,泥腿子,可他们知道跟着苏泽有肉吃,日子是越过越红火,跟着皇帝有屁用,还不是吃不饱饭?
既然苏泽说要反,那就反了他娘的!
想想觉得可笑,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可笑,他们跟着老朱家饭都吃不饱,跟着苏泽却越过越好,是肉眼可见的变好了,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择,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精明。
不说这些,就说他苏泽本人,以前觉得生活太苦了,工作太累了,这日子过的也太糟心了,可他也从未想过反了他娘的。
为何?
因为觉得生活太苦了就找找乐子,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和不满,再苦再累总是能过下去的,也许生活很糟糕,有很多不公平的地方,可也没到反的那个地步。
谁生来就愿意做草寇?
苏泽为何会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因为他本就是平头老百姓嘛,一心只想着关起门来过日子的那种,他又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圣人,从始至终他就是个小人物。
只是被一些东西,被一些人给影响了,一步一步被架上去了。
一开始他只想着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让清风县的人跟着他过好一点,如今又多了西山的这一万多流民,未来还可能更多。
可他终究是一个人,难免力有未逮,因此他需要让更多人认同他的想法,获得支持。
眼前的朱棣,朱瞻基,朱高煦都是他可以影响的对象,因为他们站在了大明权力的顶端,获得了他们的认可和支持,很多事办起来就简单多了。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步一步推动着大明迈入新时代!
他用实际行动在告诉朱棣等人,你看,我有办法让大明变得更好,你们得支持我才行,那些士绅都是敌人,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吸血鬼,我才是你们的战友,我们应该并肩作战!
就如他当年站在破烂的清风县县衙门口,对着那些面黄肌瘦的清风县人说:
“你们跟着老子混,老子能让你们生活的更好,能让你们吃饱饭,能让你们穿的暖,能让你们娶上媳妇,能让你们的娃娃都去上学,但你们要听老子的!”
其实现在也是一样的,他在告诉朱棣,我能让大明越来越强盛,能让大明子民过的越来越好,你要支持我,要听我的!
之前他获得了一些支持,可是还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支持,他需要借更多的力!
若是老朱家能带着大明走的更远,让百姓的生活越过越好,他心甘情愿给老朱家卖命,不是说他非要给老朱家卖命,而是不想内战罢了。
比起造老朱家的反,导致大明陷入内乱之中,民不聊生,他更愿意带着大明人去征伐海外,何必同胞之间自相残杀呢,徒耗国力罢了,难不成要让外族捡便宜?
肉烂在锅里总比让外人占便宜好,何必为了所谓的权势让大明百姓陷入战乱之中呢。
苏泽更希望和皇室求同存异,共同带着大明迈入新时代,带着大明百姓走向另一条与历史截然相反的路。
当然,若是皇室挡了他的路那就另说了,苏泽也有自己的盘算和想法。
“哈哈哈,本王就说镇国队必胜,苏泽你看,这不就进球了!”朱高煦得瑟叉腰,仰天大笑,十分得意。
在苏泽三人还在思考大明未来的路该如何走的时候,只有朱高煦还在关注球场上正在进行的比赛。
下半场刚一开始,柳溥不负众望,在队员们的协助下成功突破了矿工队的防线,成功进球。
“啪!”
朱棣将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扔了出去,砸在了汉王的脚边,有些恼火。
“滚出去!”
就朱高煦这种憨货,他敢将皇位交给他吗?
朱瞻基虽然可能尚不明白苏泽话里的玄机,可好歹也在认真听着,认真思考,只有汉王还在心无旁骛地关心比赛。
朱高煦撇了撇嘴,闷不吭声的走到另一边舔伤口去了,心中腹诽,老头子年纪大了脾气也越发差了,动不动就对他非打即骂,偏偏他还不敢还嘴。
苏泽嘴角抽搐,汉王.......算了吧,望之不似人君大概说的就是汉王了。
汉王一辈子也就是个做打手的命了,他竟然之前还妄想影响汉王,简直错的离谱。
朱棣等朱高煦不再碍眼之后才消了火,看了看苏泽,又看了看朱瞻基,叹息一口说道:“也许你是对的,朕老了,未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日后有事多和瞻基商量商量吧。”
“朕能做的就是帮你们遮风挡雨,护你们一程了。”
“皇爷爷.......”朱瞻基欲言又止。
朱棣不欲多说,摆手阻止了朱瞻基的开口,淡淡道,“看比赛吧。”
他之前还是有些疑虑的,虽然对苏泽多有偏袒,可也只是偏袒罢了,并未有实质性的支持和表态,他更多的是在旁观苏泽的所作所为。
这些日子下来他隐约摸到了苏泽行事的章法了,也有些明悟为何在清风县,那些百姓只知县令不知皇帝了。
并不是苏泽在给他们洗脑,而是那些百姓知道跟着苏泽走能过上好日子,因此他们才会如此拥戴苏泽。
苏泽进京之后做的几次大事都是站在百姓的角度在解决问题,他将从那些士绅,豪商手里坑蒙拐骗来的银子重新分配到了百姓的手中,并未拿来自己贪图享乐。
真正做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是的,在朱棣眼中那些士绅,豪商也是民,西山这里的矿工们也是民,都是他大明的子民。
苏泽只是将一部分民的银子分配到了另一部分需要银子的民手中。
可那些士绅豪商有银子,他们的银子都在床底下吃土,以前喊他们捐款一个个扣扣嗖嗖的,可如今苏泽以利诱之,拿出了股票这个新奇的东西,就让那些口口声声说没银子的狗东西心甘情愿的将银子送给苏泽了。
苏泽再将这部分银子用其他方式分配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可以说如今西山这里的百姓,工人都是靠着苏泽在吃饭,清风县也是同理,苏泽如何能不得民心?
损失了这部分人的利益朱棣并未觉得不妥,损失了就损失了,又不至于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反而让另一部分人吃饱穿暖了,又有何不可呢?
他不是没想过这样做,只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罢了,因此苏泽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观,他看的不是苏泽赚了多少银子,而是苏泽要用这些银子来做什么。
如今他知道苏泽拿银子是来做什么的了,他觉得也许可以给苏泽更多的支持,让苏泽放心大胆的去做,他也想看看苏泽能做到什么程度。
至于那些士绅,豪商的不满引起的反弹他在乎吗?
还是那句话,只要他还活着,这大明还是他的大明,就翻不了天,就算有人不满又如何,还能翻天不成?
只要苏泽不闹的太大,引起大明全国动荡,他就有那个自信镇压下去。
不得不说,苏泽还是给了他许多启发的,拉一批打一批,将底层的百姓团结起来,用民心去对抗那些士绅,豪商。
强行镇压,硬来是不行的,还得软刀子割肉,割韭菜要一茬一茬的割,对付那些人,得以利诱之,让他们心甘情愿入套。
苏泽一直以来不就是这么做的吗,无论是做生意也好,还是其他,他都是如此的。
抛出了鱼饵,就等那些鱼咬钩就行了,不咬钩也没任何损失。
做生意就不说了,这些年苏泽赚了不少银子,跟着他做生意的人也赚了不少银子,就连他自己不是也跟着苏泽卖酒发了笔小财吗。
再说股票和彩票,都是苏泽抛出的鱼饵,就等着那些傻子上钩,明知道可能会被苏泽坑,还是舍不得苏泽抛出来的鱼饵,一个个的心甘情愿地入套了。
“谢陛下!”
就在朱棣想着他是不是也可以学一下苏泽的法子的时候,苏泽轻声道。
朱棣淡淡道:“不用谢,只要你小子别作死就行。”
说是这么说,其实还是苏泽自己知道分寸,并未居功自傲,而是一心一意的在替朱瞻基着想,为朱瞻基铺路。
要不然朱棣还真不一定这么轻易的松口,归根结底还是老人想为孙子铺路罢了,至少现在看来,孙子之前想要试试是对的,苏泽还真给他制造了不少的惊喜。
如今国库有银子了,不再和以前一样捉襟见肘了,不用再担心没银子打仗了,无烟煤出世之后更是解决了京城及周边百姓的供暖问题,以前京城周边的那些流民也有了生计,不仅有了生计,日子也是肉眼可见的变好了,这对于他来说都是惊喜。
这也是为何苏泽要鼓动朝臣针对倭国的时候他乐见其成的原因,虽然他不知道苏泽要做什么,但苏泽一定没安好心就是了,反正苏泽又不会坑大明,坑的是倭国,他管那么多做什么,等着到时候分好处就是了。
苏泽想把皇室绑上战车,他也想把苏泽绑上皇室的战车,为此甚至不惜赐婚来达到这个目的。
只要苏泽不想着造反,一心一意为辅佐朱家皇室,大明天下分苏泽一份又如何,让苏泽与朱家共享天下又如何?
若是苏泽日后立下大功,封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异姓王也无不可,反正苏泽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朱家一半的血,又不是外人。
“镇国队体力不支了,矿工队要反击了!”
“陛下慧眼如炬,看来陛下又要赚银子了,恭喜陛下!”
“呵呵,朕又没赚你的银子,你小子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
“反正陛下赚银子了,是件好事不是吗?”
一大一小两个狐狸相视一笑,彼此都十分满意,好一幅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场景!
朱瞻基一头雾水,只觉得两人说话都是云里雾里的,让人听着迷糊。
“皇爷爷,你们在说什么?”朱瞻基一脸疑惑的问道。
朱棣没做过多解释,淡淡笑道:“我们在说比赛,这场比赛多半是平局了,你爷爷我花了五百两买了个比分,能赢四千两白银。”
比分1:1的赔率是一赔七,就这么会儿朱棣就赚了四千两,朱棣从未觉得银子来的这么简单。
苏泽也笑道:“是了是了,陛下慧眼如炬,发了笔小财,倒是一个好兆头,新年新气象,大明未来必定会越来越强盛!”
朱瞻基挠了挠头愈发疑惑道:“爷爷,苏兄,你们看错了,镇国队如今领先呢,你们怎么知道最后是平局,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
朱棣和苏泽同时笑出声来,朱棣是在笑孙子太傻,看不透里面的玄机,不知道他和苏泽在说什么。
苏泽是在笑,狗屁的未卜先知,不过是朱棣唯心主义笃定他苏泽不会吃亏,再加上两边局势的分析,轻而易举的猜到这场多半又是个平局。
那么多人去买镇国队赢,苏泽还敢开出一赔二的赔率,自然有他的底气在。
朱棣也和某些人一样,都认定了苏泽不是啥好人,不是那种愿意吃亏的老实人,都是走的唯心主义。
别管那么多,多想想苏泽会怎么想就行了,和他想要你选的反着来就对了,他越是想要你选什么,说明那里面必定有坑。
对此苏泽表示呵呵一笑,他的手段还多着呢,都喜欢唯心是吧,等着瞧吧,大的还在后面呢!
朱高煦又冒出来了,不忿的说道:“爹,你和苏泽都看走眼了,除非假赛,不然镇国队必胜的,矿工队都组织不起进攻了!”
朱棣冷笑一声说道:“既然你汉王爷那么喜欢赌,不如咱们爷俩再赌一次,就赌你会不会挨打,若是镇国队赢了,你就不用挨打,若是平局,朕就揍你一顿如何?”
朱高煦一下子不吭声了,合着他赌输了要挨打,赌赢了也没啥好处,没好处傻子才会赌,老头子是不是以为他傻?
“赌也不是不行,但苏泽不能操控比赛,不然不公平!”
朱高煦沉吟半响,还是有些不服气,决定接了赌注,没好处他也要赌,他就是不服气,不肯和朱棣服输。
只要苏泽不操控比赛,他都不知道矿工队怎么进球。
因此朱高煦死死的盯着苏泽,眼神警告苏泽。
苏泽呵呵一笑,“汉王别看我,我可是一直在上面,从未下去过。”
苏泽觉得汉王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还真敢赌啊,天地良心,这场比赛他真没操控,只是镇国队太过依赖柳溥了,踢的一点都不团队,等到柳溥体力不支后,就该矿工队发起反击了。
果不其然,在临近比赛快要结束的时候,柳溥已经跑不动了,镇国队又一直想着进攻,后防空虚,而矿工队抓住机会,成功突破防线将比分扳平。
朱棣哈哈大笑,苏泽笑而不语,朱高煦张大了嘴巴只觉得难以置信。
憋了半响,朱高煦仍然嘴硬道:“比赛还没结束,还有机会!”
苏泽摇头,汉王还真是傻的可爱,今天这顿打是跑不掉咯。
比赛继续,矿工队在取得进球之后就开始严防死守,绝不给一丝机会,成功将比赛拖入了加时赛。
随着主裁判吹响哨声,全场比赛结束,休息片刻进行加时赛,场中传来山呼海啸的欢呼和呐喊。
朱高煦表情僵硬,目光呆滞,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有些不甘地挠头。
不应该啊,怎么会平呢?
苏泽不是分析的镇国队要比矿工队厉害吗,为什么会平啊?
朱高煦抓耳挠腮,想破头都想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陡然看向苏泽,有些狐疑,他是不是踩到苏泽挖的坑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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