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燕尔,两人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快乐得都不像是人过的日子。两人正你侬我侬,没想姚长寿突然在窗外喊道:“肖同志,书记叫你过去一趟!”两人吓坏了,赶紧分开。兰森下意识地整整衣领,朝窗外回道:“哦!好的!”然后又犹豫起来,忙问道:“书记他回来了?”许久过去,都没听到姚长寿的回答。兰森开窗一看,人早走了。

    兰森快步朝书记办公室走去,心里奇怪,暗自嘀咕道,来这么久了,还真没见过书记呢!好像听说去县党校学习了。额,他一回来就找我,干嘛呀?不过从刚姚长寿快乐的声音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兰森来到办公室门口,很是忐忑,敲门小声道:“刘书记!”里面道:“请进!”兰森感觉这声音多少有点熟悉,心里奇怪,推门进去。刘书记正坐着办公,看见是兰森,立马站了起来,一脸亲切道:“兰森大哥,还真是你啊!”兰森瞧着刘书记,也吓了一大跳,失口喊道:“刘二蛋!”刘书记先是一怔,而后笑道:“对咯——我就是当年在兰爱哥家门口把你错以为是叫花子的刘二蛋呀!后来就被你呼来唤去,折腾得够呛啦!”兰森吓坏了,忙扇自己嘴巴,赶紧道:“真不好意思啊,刘书记!主要是看见你——额,您——太激动了,也就口无遮拦了!该死!该死!”刘书记忙上前拉住兰森的手,大笑道:“开个玩笑呀,看把你吓的!其实全没关系,都是工农子弟兵,叫啥都可以,代号而已!”兰森顿时放了心,而后心里朝姚长寿嘿嘿了两声。

    刘书记叫兰森坐下,瞧着他一脸疑惑,也就说道:“其实,当年你来远丰后不久,我就被兰爱哥带上了革命的道路,后来又跟着他上了山。再后来就被打散了,他生死未卜,我跟着队伍北上南下,最后来了这里!”说着说着,刘书记就哽咽起来。兰森也叹道:“咳,多好的人啊!”刘书记收拾心情,继续说道:“我来这不久,就发现了你这个村长,而且还听说有文化,能写会算,想着应该就是你,也就将你提了上来!”兰森恍然大悟,直拍脑门道:“哎呀,是这样啊!我还以为祖坟冒青烟了呢!”刘书记笑道:“不过还没等跟你会面,就被拉到县里学习去了。”兰森奉承道:“书记您又要高升了!”刘书记摆手道:“什么高不高升,换个工作岗位而已。额,我跟你讲啊,兰森大哥,我走后,你可要好自为之!你要记住,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兰森立马慌了,红着脸道:“当年不懂事,误入歧途,才遭此祸!以后一定重新做人,好好为人民服务!”刘书记高兴道:“这就好!不过你确实要向姚长寿同志学习,他忠于党,吃苦耐劳,工作能力强,而且能保守秘密!”兰森赶紧点头道:“是是是!我以后也像姚同志一样,多多往村里乡下跑!”刘书记摇头哭笑,叹道:“我看这就算了吧,也别整天瞎跑了,这不是你强项。兰森大哥,你能写会算,也不能屈你才呀,要不这样,你去供销社,当营业员好了。”兰森先是一惊,而后强装欢喜,笑道:“嗯嗯,行!听书记您的就是!”

    兰森从办公室出来,回到家,怕惠珍多心,只报喜,不报忧。而后又怕纸包不住火,也就用美好的语言将“忧”包装起来,当喜事来报告。惠珍听着欢喜,忙端茶递水,投怀送抱。

    不日,兰森调令就来了,果然是镇供销社营业员。而姚长寿也收到了调令,到镇党委办公室当主任去了。惠珍一脸奇怪,转而又满是羡慕。兰森心里酸死了,气得不行,但又无奈,只好嘴上宽慰惠珍道:“姚长寿,我要你短命还差不多!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兰森到供销社没几日,惠珍又变得高兴起来,因为家里吃穿用度方便多了,男人捎回来就是。而且,工作变了,住处也随之而动,搬到了供销社楼上。兰森稍有闲暇,就往家里钻,而且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不是瓜子就是糖果。两人有零食同吃,有懒觉同睡,还有事没事就一起对着那面镜子讨论谁更漂亮。有时两人互相吹捧,男的说:“你真漂亮!”女的道:“哎哟,哪有你俊啊!”有时又相互贬损,女的说:“看你那嘴脸,我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男的道:“算了吧,没听人说我俊得像潘安,你胖得像蟠桃吗?”而有时又你扬我抑,男的说:“哎呀,你太漂亮了!”女的道:“嘿嘿,知道就好!”同事从窗前走过,无不摇头苦笑!

    两人腻歪没多久,慢慢又相互嫌弃,后来更甚,就像两条返生的狗,一见面就吵口掐架。他很生气,干脆不理她。她就骂他:“聋股!”而他也不示弱,骂她:“矮婆!”

    而惠珍也尽显泼妇本色,每次吵架不管谁先开口,最后总是惠珍坐在家窗前对着大街哭骂,不过听起来倒像是在歌唱:“哎呀勒——你这个亡眼畜生是——不得好死哦——”孩子们觉得有趣,纷纷围过来观看,有几个顽皮点的还跟着她“唱”了起来呢。几次后,这群孩子都能像她那样“唱”了。而且青出于蓝,比她“唱”得好听多了。兰森气死,但也无奈。

    在不断的吵闹中,两人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但两人的争吵并没因孩子的到来而有所减少,反而愈演愈烈。因为事情多了,吵架的由头也就多了。她不想抱孩子,也就吼他道:“孩子你抱——听见没有?”他反感道:“哪有男人抱孩子的呀?”她气道:“人家孩子都是奶奶带。你妈不在这,当然由你来代替了,你不抱谁抱啊!”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吵起来了。不过最后,基本上都是他在抱小孩。

    当然,她也不要洗尿布,也就吼他道:“洗尿布去——听见没有?”他反感道:“哪有男人洗尿布的啊?”她气道:“人家尿布都是奶奶洗的!你妈不在这,当然由你来代替了,你不洗谁洗啊!”又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又吵起来了。不过最后,全都是他来洗尿布。

    给孩子取名字时,两人又争执起来。兰森建议道:“长得这样水嫩,豆腐一样,就叫水生吧!”惠珍反对,叫道:“难听死了,再说我是‘水’吗?叫什么‘水生’啊?我看这孩子像你一样,讨厌的很,还呆头呆脑,像木头一样,就叫木生吧!”兰森气道:“你是不是什么事都要跟我反着来啊?叫什么‘木生’?那你又是‘木头’吗?我说叫水生就叫水生!”惠珍显然没被吓倒,更凶道:“放屁!取名这事本来就应该由怀胎十月的人说了算!我说叫木生就叫木生!”兰森坚持道:“水生!”惠珍不甘示弱,也坚持道:“木生!”两人谁也不让谁,打起了拉锯战,都累死了。不过最后,她又哭骂起来,他也就妥协了,孩子还是叫了木生。

    兰森开始有点不高兴,但很快就自我安慰起来,同时心里又一阵疑问,想,不知什么时候起,本地人取名字就不那么规矩——按字辈来了,而开始变得随便!结果就乱了套,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不过仔细观察,还是有一定门道和规律的。有请算命先生按五行来的,即金、木、水、火、土中挑一个字,然后在后面加一个“生”或“保”就算是名字了。有请半仙的,很可能就是灶金、天生、天保、佛生、佛保之类的神仙名字;当然也有特指的,如请的是罗刹庙的半仙,那很可能就是罗生、罗保;而若进了观音庙或金锦庙,那就是观音、观音保或金锦保。没钱的请不起人也请不起神,也就图个方便,有按季节来的,生于春天的男孩很可能就叫做春生或春保,生于夏天的很可能就叫做夏生或夏保,生于其他季节的依次类推就是了。而更多的是,干脆按顺序来,按出生先后分别叫做长保、二保、三保、四保——当然最后一个保很可能也叫做满子——有会生的,弄得家里头都一堆“活宝”,甚至都“十三太保”了。而解放后,又出现其他五花八门的取名方式,有按地名取名字的,如叫北京、上海、广东、贵州;有按方位取名字的,如东方、南方、西保、北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比如分明是自己所生,可偏偏要取名为过房,分明是个男孩,可偏偏要叫做“満女”。给男孩取名可能还要花点心思,但如果是女孩,那就简单多了,还跟以前一样,十之八九就按出生次序分别叫做长女、二女、三女直到満女或长秀、二秀、三秀直到满秀。反正嫁人后原来的名字也随之没了,而在她丈夫的名字后面加个“婆”字,算是新名字了。如此一来,时间一久,遍地都是冬生、水保、北生、长女、満女、火生婆……所以,在当地寻人,切忌只呼其名,否则人家真就爱莫能助。比如有人要找兰开家的二保,应该这样问:“樟树坪村的大肖二保是哪位?”为什么要加个“大”,因为兰生家也有个二保。而为什么又要加个“肖”,因为姓余的那边也有二保,而且还不止一个呢。如若不信,你硬要在大街上张口喊一句:“二保——”,马上会有一群人——有驼背瘪嘴的老头,有年轻力壮的汉子,有流鼻涕的小孩子向你围了过来:“叫我干嘛?”甚至还有好几个抱着吃奶娃娃的母亲冲过来:“叫我娃干嘛?”

    现在活着的时候做人很麻烦,到时死掉了做鬼了估计也不方便。比如,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有孝子顺孙端了一碗斋饭供在神龛上,跪地虔诚地请求:“四保爷爷啊,赶紧来吃吧!”一群叫四保的鬼听了,就犯难了,知道这人是四保的孙子,但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四保的孙子。真是过去吃也不好——吃错了别的四保鬼要生气的,不吃也不好——饿得难受,再说万一还真是自己那份呢?直到斋饭都变凉了,都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去吸一口那斋饭的热气。做鬼了,还有一个麻烦就是,山上到处都是“四保之墓”,而且长得还都那样——中间一块碑,左右各一块石头,上面一个石“脑袋”两只石“耳朵”!碑上面是有字,是可以加以区分,但黑灯瞎火地鬼才看得清呢?一群四保鬼晚上出来一趟不容易——听说都要阎王的秘书签字同意才行,快天亮了要回去了就更不容易了,这也不是那也不对,慌得真是到处乱钻,有“家”不能回了。

    所以无论是“水生”还是“木生”,都无所谓了,反正前面已经一大堆,而且敢肯定的是,将来后面还会有一大堆。

    小孩名字取了,两人都还没叫习惯,也还没发满月蛋,公社党委办公室姚主任突然死了,而且还死得不明不白。一下子轰动了这个一向和风细雨少有新闻的小镇,闹得满城风雨,风声鹤唳。镇上派出所陷入了迷雾,查来查去,仍是毫无头绪。兰森害怕的不行,生怕也被特务盯上,没事就躲在家里。而惠珍,倒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该干嘛干嘛!而最近,她又跟街上的王婆子好上了,有事没事就外出,往王婆子家里去。去就去吧,可要命的是,惠珍还动不动就拿供销社的东西送给王婆子。兰森既担心又生气,没好气地劝惠珍道:“别老拿供销社东西送人了,你还想不想让我干了?”惠珍心虚,不过眼神鄙夷道:“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见兰森一脸迷糊,也就笑道:“你可以送东西给伙计婆,我就不能送东西给好朋友?”兰森气死了,唬她道:“什么呀?要送也不要送王婆子,你知道她是干嘛的?搞不还就是国民党特务,而姚主任很可能就是她干的!”惠珍明显不信,拍腿笑道:“你要说她做假媒卖小孩我相信,但你说她是特务,打死我也不信!而且,我们都知道是谁了!”兰森信以为真,忙道:“谁?”同时心里砰砰直跳,催促道,快说快说,我也好立马去警察局报告领赏,弄不好还升我官呢!惠珍无语道:“天,你还真信了呢!”说时凑了过去,瞧了瞧兰森的脸,故作疑问道:“不过,你瞧着倒有几分像特务。老实说,是不是你干的?”兰森吓死了,叫道:“什么?”惠珍以为兰森真耳背了没听清楚,气得拖长声音大声道:“哎呀——你这个聋子!我说是不是你把姚主任给害了?”兰森吓得魂都没了,忙上前一把捂住她嘴巴,叫道:“哎呀,我姑奶奶,你有毛病啊!”惠珍憋得难受,忙掰开兰森手,叫道:“臭死了,拿开你的臭手!”兰森无语道:“不是我手臭,是木生拉屎了!”惠珍瞪眼道:“那你还不快去洗尿布!哎呀,恶心死了!”兰森气道:“又我洗啊?”惠珍沉着声道:“你不洗谁洗?”兰森耸肩道:“管他谁洗,反正我不洗?”惠珍恐吓道:“你不洗是吧?你不洗我就说他是你杀的!”兰森眼冒凶光道:“你敢?”惠珍噗嗤笑道:“我有什么不敢?”说着她还真压低嗓子拖长声音,假装朝窗外喊道:“肖聋股杀人了啊——”不过她演技太差,没装像,听起来比真的还真。兰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情急之下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惠珍不禁打了个踉跄,连退好几步,又被凳子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惠珍被这一系列的意外弄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她艰难地爬了起来,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两眼直冒凶光,真恨不得一刀劈死眼前这男人。可她自知打架不是兰森的对手,跟他来拳脚肯定不划算,于是只好使出杀手锏,一屁股坐在窗前对着大街哭骂起来:“哎呀嘞——肖聋股杀人了啊——他这个杀人凶手哦——真是太恶了哦——还想把我这个证人也一起杀掉呢——警察大人啊——快来把这个亡眼畜生抓起来啊——枪毙掉哦——”

    惠珍的话虽经不起推敲,但警察哪肯放过半点蛛丝马迹?还是找上门来,将兰森问了个没完没了。可大半年过去,警察也没把兰森怎么样,既没捉他去坐牢,也没就地正法枪毙了事。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兰森早已身败名裂,没惹狐狸反招了一身骚。警方已有定论,可坊间还在议论——“这人肯定有些问题,不然警察干嘛偏偏找上他呀!”“就是自己没问题,他老婆也肯定有问题,还有他那岳父!”“嘘,他来了他来了——快走快走!”

    兰森感觉从没有的独孤,要是可以,真想立马离开公社,一天都呆不下去。而就在这时,黄书记找兰森谈话了,希望他能顾全大局,去负责镇供销社高岭分部。兰森开始一听,气得差点跳了起来,想高岭这地鬼方除了山还是山,就连放露天电影找块平地都难。当地村民还被外面人戏称为“山里猴子”呢,还被编成顺口溜了,说什么“山里猴子跳啊跳,举块豆腐笑啊笑”。而且,说的好听,去负责,当负责人,其实不就是自己负责自己,还是那个小营业员!不过后来一想,还是同意了。而且,兰森还天真地以为,这会不会是升职前的考验呢?毕竟上面有人啊!

    兰森心里高兴,还先搬了些东西去高岭,稍有闲暇还在屋后挖了几垄菜地,种了些白菜萝卜什么的!这倒不是说兰森勤快了,而是一旦进去,出来一趟买菜都嫌麻烦。

    可谁曾想,黄书记又找兰森谈话了,象征性地道歉后,又打起了官腔,希望兰森改个地方,去负责镇供销社债头分部。债头这地方,顾名思义,穷得只能借债度日。那地方,山比高岭还高,田比高岭还陡,民风彪悍不说,甚至还传闻现在都还有老虎出没。兰森想都没想,跳起来一口拒绝道:“年下岁到的,一会这,一会那,耍我是吧!不去!打死也不去!才不去那喂老虎呢!”黄书记双手一摊,为难道:“那怎么办?就这地方缺营业员了,除了这你还能去哪?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兰森咆哮道:“不用考虑了,我宁愿回老家种田——做回种田老表,也不当这个‘猴管家’——哦,不,喂虎的饲养员!”黄书记耐住性子,一脸认真道:“你真想回去是吧,那你回去好了!额,要不这样,反正现在也有下放的指标,你就当是下放的吧!”兰森气还没消,吼道:“下放就下放!”黄书记鼻孔出气道:“那明天就可以把手续办了!”兰森一脸无所谓,道:“可以呀!”说完转身夺门而出,甩得门反弹了好几下。

    惠珍听说明天要回樟树坪,也没说什么,气嘟嘟地就进屋捡东西。别的都还好,要的要,丢的丢,不过瞧着墙角新买的准备拿去高岭用的尿桶和屎桶,惠珍顿时犯了难,拿回去不好看,而丢掉又可惜。惠珍问兰森:“怎么办?”兰森没好气道:“随便!”而后又道:“额,你不是会送人吗?”惠珍眼前一亮,还真给王婆子送了过去。王婆子觉得晦气,而且也无所顾忌了,拿起一把扔到了街上,而且还骂了起来。惠珍莫名其妙,也就跟王婆子吵了起来。兰森瞧着,气得直扇自己嘴巴,而东西也不捡了,倒头便睡。

    不过怎么也睡不着,就像现在睡在岳父家一样。而今天睡在岳父家,也像昨天睡在公社宿舍一样,天快亮了,倒又睡着了。所不同的是,昨天在宿舍没人打扰,一直睡到自然醒,醒来都已是下午了,而今天在岳父家,一早就被岳父吵醒,起来还睡眼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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