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追过来了。
袁叶离很清楚,这一切代表的到底是什么。她没有办法回头,只得继续往前奔去。雾气朦胧了视野,她却依旧能看清外在的一切。她不想继续纠缠,于是策马加快。马声嘶鸣,路途颠簸,即使是同一条路,搭马车上来和骑马下去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
闻墨惊恐道:“怎么办?”
她冷笑一声,在寒风之中,“还能怎样?逃!”
那个字,仿佛就是唯一的回答。
此时此刻,她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骑马,她的马也算不上最好的,她只有一身衣裙而非适合骑马的劲装,更不是在蓝天白云的马场中试练。但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能准备好的。
她只是知道,这件事她一定要做,无论如何,不惜代价。
山林之中,大片大片的树木在月色下掠过,看起来就像是一幅诡异又妖异的画。山寨中的土匪从来也不缺武器,刀剑几乎就是烧杀抢掠的同义词。袁叶离纵马往前,听得到身后人们的呼喝声,一回头看,火势已经蔓延。
她亲手点起的火焰,在黑暗里是最耀眼夺目的红色,几乎如同萧杀血影的火,席卷树木与山寨中的木屋,往山下焚烧而来,浓烟几乎与雾气混合在了一处。夜本就让人难以分辨景色,而再回过头去分辨前路,唯有浓浓迷雾,几乎不像是人间会有的风景。
无数动物被火势惊动,山中一阵鸡飞狗跳,所有动物都用千百种不同的方式往外逃。
她还在继续往前。
不知为何,好像觉得还可以继续,袁叶离勒马往下奔,明明山上的林木过于密集,她应该觉得很热的,然而她心中却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痛快的感觉。
比和闻墨说话的时候还要痛快,比将整个山寨烧了还要开心。——因为那是她作为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她没有抑制,只是拼命的逃,几乎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状况。她听到那山寨寨主大喊:“你这个贱妇!”
袁叶离忽然明白,他之所以会这么骂自己,只不过是因为他已经束手无策了而已。于是她扬起一抹笑。在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马是上好的,跑得很快,她继续往前,绕了好几个弯。
她试图将他们甩开。
如果只是跑,一点意思都没有。只有甩开了他们,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袁叶离想着,随后拐进了一个角落。她没有上过多少座山头,甚至不曾走过多少路。但是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几乎被迫到了绝境。
这样不顾一切,可以么?
她明白,已经不是可以与否的问题,而是能否逃得更远。十重迷雾,越逃越深。
她身后的闻墨紧紧揽着她的腰,咬碎一口银牙,却还是道:“你真的能逃掉?”
像是怀疑,但她打从心底却是相信这个人的。多么矛盾的一点。
袁叶离低低地笑,四蹄狂奔之间,她们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颠簸,如果是弱一些的,甚至可能咳嗽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但不知为何,她像是骨子里适应了这样的情况,即使头晕目眩,多日以来的病也让她习惯了这些。
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见到那个人了,她想。
于是她说:“我不知道。”
这样的情况,她们在逃命,谁能做一个稳妥的保证,谁能给一个完美的答案?
没有的。
这样的危险与血腥,竟然像是酒杯滑过喉舌间时候,辛辣中透出来的一丝柔美。她还能够听到,那些人的呼喊与喝骂之声,土匪身体强健,所以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他们依旧能骂出声来。
刀剑晃动,只待饮血。袁叶离在近百人追杀中试图逃跑,但这些声音却始终紧紧跟随着她。
那身穿红衣的山寨寨主,手持单刀,刀柄上有一块闪亮的宝石,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他带领在前,追斩这个烧了整个山寨的女人,看着她越来越远,他不禁喊出一声:“追!快追啊!”
声嘶力竭,全然没了往日,坐在红纱帐中,举杯饮酒的风流意气。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把碧玉剑就斩中了他。一剑入心,随后抽出,动作之快,唯有久经杀戮之人才可能如此。红衣寨主惊恐地倒在马上,甚至没看到那斩杀他的人是谁。唯有那碧玉般剑影,在漆黑夜色之中,仿佛是唯一颜色。
连动九剑,剑无虚发。
那些人渐渐就喊出声来,“是那个男人!”
山寨中的土匪,从来也不会修饰词句。有许多人当下就认出来,这是当日追杀于他们的,那个手持长剑的男子。卫晟云一个字都没有讲,只是趁着他们的惊恐,将路挡住。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血染天色,战意不绝的战场。
战争与杀伐,这个男人最适合的,依然是战场。即使剑刃已锈,剑柄断折,剑鞘蒙尘。卫晟云挥着一把钟灵毓秀的碧玉剑往前杀去,那青绿的颜色是仿佛远古雕琢而来的清癯利落。
他们喊着:“不可能!他明明伤得那么重!”
明明?
只要是一个见过足够多风景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理所当然。可是即使他们不相信,真相已经摆在了他们眼前。他们没有时间去猜测,那个所谓的强大对手还能对付他们多久,剑刃已经斩刀了眼前。
山寨中的土匪,骑着马的都掉下马去;没有骑马的,倒在地上被马蹄践踏而过;而他手中的那一把剑,未曾落空,挥过之处,无不溅血。
很残忍的兵器。
但却能让他在一次次逆境中存活下来。
卫晟云听着耳畔震耳欲聋的尖叫与哀号,看到山上的火焰树影,回头看到已经一片空旷的山路。他们甚至没有打一个照面,只是看到那柄武器,袁叶离就已经知道逃出来的人是他。是啊,默契,一个在此时此刻甚至显得讽刺的词语。
他没有看她。
土匪已经开始四散奔逃,剩下的一些顽强抵抗,为了他们的山寨和寨主。卫晟云孤身迎敌,半身染血。他勾起唇,露出一抹仿佛恶鬼一样的笑。因为他知道,有他在这里,她就已经算是安全了。
他如果死了,她或许也能过得很好吧……他想。
而在他身后,袁叶离与闻墨已经逃下山去。
她没有回头,不曾多问,仅仅是继续往前。因为这是唯一她想做,也一定要做的事。因为远离山顶,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她好像能闻到枝叶舒展的味道,但刚刚的血腥却依旧在指尖挥之不去。
闻墨又害怕了起来,她低声问道,语气犹豫:“你……他……为什么不停下来?”
袁叶离只觉得十分好笑,她反问:“为何要停下?”
在狂奔之中,耳边有碎发拂过,她却没有去整好她。能够听到耳畔呼呼的风声,听起来是那么爽快,在这又深又凉的夜色之中。袁叶离的袖子都吹了起来,裙子不是劲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隐隐约约的发痛。
但都没有快感来得深刻。
快感是世上最难以描述的东西之一,因为它来去匆忙,根本就无法抓住,更枉论述说。袁叶离却忽然明白,为何有些人能够过着在战场上厮杀的生活。也许他们不是心甘情愿的,但它确实能给人带来一些实质的享受。
刀剑弓箭,全部都是干净利落的东西。
闻墨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他们两人纵然并非感情深厚,但关系也定然十分深刻,所以才会这样说。但袁叶离的想法,和她根本不同。在她的概念里,遇见了男人就该跟上去,而不是两人分开,继续逃跑。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依赖旁人的想法。
袁叶离摇了摇头。
她和闻墨,终究只是半途遇上,根本不是一路人。她不明白,如果有敌人来了,那就一起逃;如果其中一个逃不掉了,那有一个人活下来也好;如果真的两个人都逃不掉,那至少要拼死挣扎,不可能束手就擒。
放弃很容易的,但是他们不会。
想到这里,袁叶离心中忽然觉得有什么动摇了起来。
如果他逃不掉了,他就会让她逃……那么,如果场景倒转过来,能够逃掉的那个人是他卫晟云,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坚定吗?
最后,她发现,她没办法下决定。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但不论如何,她总是要继续逃的。
继续往山下而去,已经奔跑了很久,他们却依旧没有看到太阳。山中九曲十三弯,又是浓雾,雾气未散,他们就仿佛在山中绕圈。不是只要拦住了山寨中人,就一定能逃得出去。
火势蔓延,鸟散兽奔,整个山中一片惊惶的哀号。
袁叶离早已分不清,哪一条路才是对的。雾气太浓,环境太差,她已经没有时间犹豫,没有那个鬼功夫去想哪一条路最快。她只是凭借着直觉,一路往山下奔去。事实上,山中有起有伏,根本就分不清什么时候是在往下。山路之中,并非一路都是斜坡的。
她继续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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