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暮紫收到一封没有姓名的书信时,她一时没有认出来那封信的笔迹。
这样久了,并没有谁能够真的记起谁的姓名,何况笔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时间是具有杀伤力的,它能让所有人都忘记你。她在屋中绕了几圈。
这封信没有署名,是送来沉香阁的。沉香阁早已在京城立下了脚跟,如今她也不再是那个眼界浅的商人了。她看着那封信,身后是一个站在旁边亭亭玉立的女孩子。
屋里摆着漂亮的白玉兰,在窗边依依盛开,日光从外间照进来,仿佛隔绝了相思阁里的一切。
风荷轻声道:“陈姨,这封信……”
陈暮紫摇摇头,“这不是你能干涉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女人重又坐下。这封信的话不多,似乎是一个很熟悉她的人送来的。她认识的人当中,能写这样字和有这样文笔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是她皱眉,却始终想不起有谁会送这样一封信来。
但有一件很有趣的事。
这封信的最后,写着一句话:扫花以待。
写信人明明没有留下住址,如今却这样对她讲?陈暮紫皱眉,刚才那封信寄来的时候,仆人只将它混合在其他信件中——三教九流里,识字的人究竟并不多,终究也就只有一个她。
她放下信。
能够这样说的人,就是知道她有能力查到这封信的来历。陈暮紫沉吟片刻,然后步入了书房。书房之中不摆书,只有一封封的信件,在房中陈列开来。陈暮紫不是那种谨慎到胆小的人——她如果甚至无法确保自己屋子里的几封信安全,那么她也不用混了。
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挨刀,她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
只不过,是多挨和少挨的差别罢了。
她翻出一些信,然后找到了多年前的一封信。
那是一个人寄来的,一个她以为早就死在了许多年前的人。她看着信封对比,最后发现:两个写信的,确实都是同一个人。陈暮紫深吸一口气,她见过不少表面上死了却其实依然活着的人,但这个人……确实出乎意料之外。
袁叶离。
当年与她相约,要她散播消息,随后帮了她妹妹忙的那个女子。多年过去,她一直记得,因为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不得不关注。她记得她在出嫁不久后,晟王谋反,最终失踪在战场上……
陈暮紫皱眉,后来的传闻,她记得不甚清楚了。但总之,袁叶离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在京城里。
当一个失踪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还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和自己妹妹有关系。
她的妹妹在徐州城,当年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这个女子于她们有恩,所以她一直没忘。但没忘记,和想回信是两回事,她不是开善堂的,如果人人都来找她,那么她就别想做生意了。
人走茶凉,事情过去多年,再怎么重视感情的人,都会觉得那个离开了的人太过陌生。陈暮紫是这么想的,商人薄情而重利,能够记住她已经算是有人情味,但帮忙与否,这关乎利益。
但是……
陈暮紫看着这封信。
多年历练,人都是会变的,而大多数挣扎打滚最终活下来的人,会变得更加成熟。她看得出这封信,用的宣纸和墨都不算差。她是做生意的,书信字里行间的话,她不一定能够读得懂,但按照价钱来分辨好坏,那是她的老本行。
这纸笔墨砚,都比从前用的好了,若写信的人是袁叶离,那她如今的处境定然不差。而且……据她所知,她失踪多年,如今若是出现在京城,那必然是大事一桩。如果能够见到人,那一切就更好说了。
沉香阁中,三教九流之所,却从来不缺高门大户中人,寻乐子的最多,但当中也有一些人,是与她打交道的。
正是因为如此,陈暮紫才会站稳脚跟——所谓商人是贱籍,那是表面上的,底下的沉渣,什么时候干净过了?
她可以帮这个忙,但也可以不帮。
陈暮紫将信放回去,重新贴上封口。她觉得这件事没必要做,一个多年不联系你的人前来,未必是什么好事。何况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她为何要做这样辛苦不讨好的事,来换一句好?
她轻轻地收好信,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敲门声?
陈暮紫皱眉,这并不是什么常见的事,以她的能力地位,在书房里的时候根本无人会打扰她,因为大多数事情,都由旁人代劳了。而且,还这样急切。
她扬声道,“开门。”
说完,她慢慢的往外走去。站在那里的是风荷,这个在青楼里长大的少女,早已不是小时候那副机灵可爱的样子。她道:“陈姨,有人来找。”
安安静静的一句话。在吵闹的地方长大,这个孩子却学会了沉默。
陈暮紫皱眉,“是谁?”
风荷却摇了摇头,沉默不语。陈暮紫曾经说过,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安静。
但同样地,能够让她来找她的,也肯定是大事。陈暮紫点头,“我去看。”
话纵然是这样说,可如今能够叫动她去看的,又会是什么人?陈暮紫想到刚才那封信,心情更糟。她被人带到包厢,可包厢中,赫然躺着一个昏迷的男子。所有围在旁边的人都面无表情,青楼多的是死人,但陈暮紫凑近一看,却发现那人还有气。
但这人的面容,却让她心里一惊。
沉香阁在京城立脚多年,这发展的过程不可能干干净净。这个人,是陈暮紫的仇家——不,这样说或许有些不恰当。陈暮紫没有办法杀了他,因为垂涎他身上一样东西;
此人是个二世祖?,整日不做好事,游手好闲,但他握有一件陈暮紫想要的东西,所以她总要听从于他。而现在,这个人躺在那里,没有死,仅仅只是躺着而已。陈暮紫抬头问身旁之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个青楼女子,平日性情冷静,遇事从来不慌。她静静地道:“像往常那样来喝酒,喊了奴家,喝着喝着酒,就倒下了。”
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奴家也喝了那酒,但至今无碍。”
青楼之中,沆赃事多,下毒者却少,尤其是沉香阁。这多半是因为陈暮紫的手段,毕竟,倘若人人都在她的楼里被毒死,她还怎么做生意?
商家谋利,是以中立。
陈暮紫沉默片刻,忽然蹲下,从那人手里掏出一个盒子。她认得这个盒子,因为这就是此人手里,陈暮紫想要的东西。但盒子上,小小的画了一个梅花图案——袁叶离适才送来的信,角落里,也有梅花图案。
她冷静地看着那个盒子。
旁边人道:“妈妈,怎么办?”
陈暮紫脸色铁青,本就不是一个亲切的人,如今看起来更是可怕了几分。手里拿着那个盒子,开口道:“将他扶起来,放在床上,别喊人来。”
周围人都诧异,但却没有人多说话,然后陈暮紫出门而去,回到房中,立刻令人去查那封信的来历。
她闭着眼,试图理清楚整件事情的走向。
等到有人来报地址,她已经想得一清二楚,而且寒毛直竖。她并不是惊叹于这件事本身,而是惊讶于它来得如此恰当。
袁叶离将信送来,请她前去一见。依照她一个商人性格,从来都不是旁人喊了她就去的人。一封信就将人叫过去,普天下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于是就有了刚才一出。请人为自己办事,要么诱之以利,抑或陈之以情,总之其实都是明码实价,标明了价钱的交易。袁叶离将陈暮紫憎恨的人送到她手中,没有害死,只是昏迷,但却握着她想要的东西;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在和她商量。
最重要的是,她是何时下手的?
在楼外。因为若是在沉香阁中,等于她的势力被侵犯,陈暮紫不知道别人,但她知道自己,她不会高兴,即使得益了也不会。陈暮紫知道,她必然是先将信送来,再用这件事来说服她。
全程她没有出现,陈暮紫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一个在京中失踪许久的人,如今恐怕早已没有势力,这样一来,若要算计,就更困难。
她是用这件事来对她说:
她许以重利,只要她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用一封信,一个人,一样物件来讲。她甚至没有出现,若不顺着去查,陈暮紫甚至找不到她。
陈暮紫相信,这甚至是一种挑选,因为如果她忽略任何一个细节,就会错过这封信,不去找她。那么,如果连这样细节都看不出来的人,也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如果这个人是在算计她……那会有多么可怕?
还好,她们是同一边的。
陈暮紫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但她已经决定去看一看了。
在马车到达的时候,陈暮紫在那屋里看到了袁叶离。她坐在一层纱帘后,垂着眼,正是陈暮紫熟悉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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