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以后,皇帝回到天阙宫中。金銮殿上,凌真拒绝了他的所有赏赐,甚至不愿意张扬,不想让旁人知道,他会在何时离开京城。
皇城之内的每一处景物,对皇帝而言都那样清晰。他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熟悉自己走过的路,知道御花园里的花何时会开,见惯了满目堆砌的繁华。历代帝皇花了无数人力物力,将皇宫描画成天下间最奢侈的一幅画。
他记得很多事情。
比如与自己的妹妹玩捉迷藏,如今聪慧的康乐公主,那时候只是一个笨笨的小姑娘。人的出生环境决定了阅历,康乐公主出身皇室,见惯的是父皇母后,还有作为太子的皇兄——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是条件比普通人优秀许多的人才。
抑或,就是那些唠唠叨叨的先生们,讲起话来那样流畅而文采斐然,语序清晰从无错漏,所言莫不是家国大事——他们是在全国之中筛选出来的,最有才学的那一批人。
在这样的生长环境之下,他和妹妹都一直以为自己很笨,够不上成年人们。他好歹还有一个妹妹垫底,康乐公主却一直觉得自己不算聪明。
就像一颗特别甜美新鲜的果子,垂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树上,其他的果子都要比这两颗果子好看好吃一些;那么果子自己,自然也就以为,自己不是什么聪明人,也并不特别优秀。
没有人会刻意反驳他们内心的习惯性想法,甚至没有人察觉到,康乐公主是那样想的。
直到后来,见到其他人了,方才警觉自己似乎比他们要聪明。可是幼年建立起来的想法,不管后来怎样努力,都磨灭不掉。康乐公主就一直没有。
但他还记得,他还算会遵守捉迷藏的规矩,但妹妹很狡猾,总是找了离御花园最近的一个宫殿躲起来,等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则多半是在喝茶吃点心。当找到了,她就不提先前的事,说要去荡秋千。
皇帝看了一眼秋千,他已经不觉得它好玩了,却突然有点想知道,坐上去是什么感觉。那么多年,他一直是推秋千的那一个。
成年了还爱荡秋千的人,不是没长大,就是怀念童年。
但他没有让仪仗停下。如今他的妹妹已经走了……也不能说是很难过,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他一路回到天阙宫,接下来叫人摆了画具。
皇帝从来不是不会画画,只是他画的机会实在太少。许多才艺,都因为政务耽搁下来,但他从未重视过那些只能算是兴趣的不正当玩意儿。他铺开画纸,准备画一幅画。
不需要人坐在那里,他记得。
全都记得。
皇帝和凌真的相识,始于微时。那时候,太子年少不懂事,被父皇撵到边关,去感受所谓的军旅生活。在军队里,他认识了凌真。那时候的凌真,不过是个穷小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跑来从军。
即使是天才,也从来没有马上就发迹的说法。
没有人会理会一个小兵对整场战事的看法,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是否能在下一场战役里活下来。本来闷闷不得志的太子,很快就明白了凌真的才华是什么。——同类相吸,他们是一样的人。
康乐公主也曾经说过,能够让她计划失败的,满京城里也不过是皇兄与凌真将军二人。她到底是公主,一个不在朝堂上的公主所言,显然是不能深究的,但可以想象,曾经的太子和凌真,是有多相像。
没有棋盘,没有棋子,他们就在地上有树枝画出棋盘,少年太子在广阔又狭窄的一片天空下大笑,说这是以万物为棋,天下作局。
多么张扬而傲气。
但是已经过去了。
皇帝这一幅画,画了三天。余暇时间之中,他终于画完了这一幅画。那是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个人的侧脸。
他画完了。
皇帝正想命人将这样一幅画挂进来,却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唤来人,嘱咐道:“将这画卷起,朕要出宫。”
妃嫔宫人出宫都难,可皇帝要离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当他在宫外一处私宅,见到袁叶离的时候,他正盯着画看。一个画者,初初画完的时候,总是会显得有点自满,因为初画好的画,看起来总是好的。
他没有回头。
半响,才听见少女行礼的声音:“民女见过陛下。”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少女的声音显而易见的有点抖。他微笑,眉宇间弯起来是浑然天成的好看:“你来了。”
也不回头去看人,皇帝静静的说着:“你是否听见了,凌真将军的消息?”
听不见回答。
在寂静的陋室之中,能够瞧见窗棂里漏下来的半寸日光,柔和不刺眼,瞧得见室内挂着的半匹纱帘,一张黄花木桌,雕刻精致,打磨光滑。却连一个花瓶都不曾有。很久很久,才听到袁叶离的一句回答:“听见了。”
简单的三个字,不像是一个言辞灵巧的姑娘会说的话。
但皇帝没有管,他此时也并不需要人奉承。
皇帝笑一笑,上次看起来那么苍凉,还是在康乐公主离开的时候:“凌真出身不好,爬上来的时候备受打压。”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修饰,只是直白地将事实说了出来。
那时候,还未登上皇位的太子,望着仿佛万丈深渊的朝堂,举步维艰,仿佛走过独木桥。
“但是他最后,还是上来了。一场战役,让所有人的嘴巴都闭得紧紧。”
其实有时候,闲话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对于忙着往前走的人而言,他们没有那么多心情时间,去管那些风言风语。
袁叶离道:“他不在意。”
皇帝点头,看着那幅画像的模样很欣慰。
“朕说过不会去送他,”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康乐走的时候,也同样是那样。她来天阙宫的时候,朕只留了一个背影给自己的妹妹。”
这句话听起来有多凉薄,他知道。可无论如何,已经说出来了。有些人会觉得,何必那样绝情心狠,可那个时候,的确就是那样觉得。不是每个人都练得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而且从来不会觉得后悔,那不是人,那是会行走的木偶。
偶尔的时刻,皇帝会觉得孤家寡人或许是杀业太多的报应。
其实有些事情,眼睛是看得出来的:当你站在了那个位置,接受了好处,自然也会有不好的后果。临到老了,一眼望去,只觉得一目了然,清晰得不能更清晰。之所以看不清,只是因为,当时自己不过少年。
“没有必要,”袁叶离说。
她说话的声音那么轻,几乎是舌尖间抖出来的,但还勉强能听见。皇帝点头,深以为许,“是,没有。”
寂静了很久很久以后,袁叶离忽然开口。
这个少女在门口处站着,离皇帝有一段距离。皇帝专注看着画像,是以一直不曾回过头来看她。少女说:“陛下可知道,民女为何会参与进这件事里来?”
这件事,指的就是蛊。
皇帝挑眉,没有回头,“为何?”
而袁叶离此时此刻说的话,听起来没头没尾。有些话,如果不补上中间的部分,就格外的莫名其妙,除了说话的人自己,没人听得懂。——似乎那说话的人,想要的也并不是旁人能够听懂。
她说:“因为民女要寻一个人。”
寻人?
这话听在皇帝耳中,莫名其妙。袁叶离笑了笑,“如今柳叶已死,她也不认得我。如今看来,我就是找错了路子。我原该一心一意的找人,不要管旁的事情……就算那样,不合情理。”
袁叶离笑了,声音轻得几乎发颤。
当她被皇帝喊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她进来的时候,心里还在想是否康乐公主将会回京,但在进屋内的那一刻,袁叶离就明白了。她忽然想起来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快要磨灭的记忆。
皇帝在画的那个人,是凌真将军。——半生都毁在战场上,最终缠绵病榻,死在屋中的战神。
而前日,是凌真将军凯旋的日子。
袁叶离闭了一下眼。
她听到卫晟云声音的时候,是在一场宴会里。那场宴会,是国公府邀请凌真将军前来的喜宴;那人身量很高,而且说话有礼,回答了她的那一句:敢问将军,三十六计中最好是哪一计?
他是将军,他是扬名天下的战神。
而他最后是结果,是一切毁于旦夕,一场战役,毁去了他的后半生。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袁叶离想擦一下眼泪,可是眼角是干的。一瞬间各种各样的情绪都涌上来,后悔委屈不甘憎恨……她恨的人,是她自己。
袁叶离走近去。
她看得见。那幅画里画的人,分明就是她所认识的卫晟云。也是凌真将军。
她回过头,她不是不明白父亲和皇帝希望什么。
皇帝看见她走前来,靠在她肩上:“凌真走了,朕很难过。”声音从肩膀旁边传过来,听起来全然不像是一国君主会说的话。
她听得懂。
历史上记载,凌真将军死于伤病,而洛家出了一个洛贵妃。在她发起叛乱,迎叛军入皇城时候,在密道里看见的那幅,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画像。
她低低地笑,“陛下,能不能答应臣女一个请求?”
皇帝抬起头来,眼神是警醒的。
袁叶离懂了,这世上会纵容她的,只有一个人。
但还不等皇帝问出口,那请求是什么,袁叶离就已经离开小屋,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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