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有在干活的伙计,人也是天然的会给自己找个偷懒的地。就是城门旁的那些官兵们,也有自己的好去处。
在城楼附近有间茶铺,就在城墙附近,看过去就如一个箱子,但却被人视为许可。这家茶铺,渐渐地就成了那些官兵们歇脚的去处,许多人打更后,都会来这里休息一下,或者闲适时换些人出来,真正是忙里偷闲。
其实也不算没有人来,那些不知事的旅客、初来京城的客人,还是会进去看一眼,然后看见一屋子的官老爷,识趣的就自己退出去了,不识趣的也会拦住——何必为难与他们呢?附近也有旁的茶馆,纵然远些,但是安全。
今天正是午后,午后是颇为难熬的,若身在阴凉处,那尚且好些;若是在那干燥的日照之地,日光正正地斜着,想要躲也是不能,更是觉得皮肤干裂难受,自然人人都是苦着一张脸了。而这茶馆,却不知为何偷得了一些凉意,不仅挡住了燥热的日光,而且进去,会立刻觉得视线明晰起来。
茶馆中的伙计都是干惯了这些活的,服侍这些官兵也是相当的顺手,凉茶与酒也都是他们惯爱的口味:但凡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的人,喜欢的东西都会有些相似。官兵也是人,没什么例外。他们都低着头,在大片喧哗的人声中穿行而过、走动自如,窗旁有白日喝酒的人,时不时听得见大声争论,这似乎不是个和平的地方,却莫名融洽。
艾琪一脚踏了进去,裙子跨过原就几乎没有的门槛。
门槛是有讲究的:高门大户所以会称呼为高门,就是门槛够高。而越是差一些的家族,门槛就更是低了。如今这不过一个茶馆,自然是毫无门槛可言的。这不是什么身份地位之类的讲究,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进茶馆的人,若是不看地上路,放心地以为路是平的,一不小心被高门槛弄得摔在地上,而且那个客人还摔倒在最显眼的门口之处,闹得茶馆里的客人都哄笑起来;那么遭殃的,除了茶馆老板还有谁?
是以食肆茶馆戏园子,这些地方,门槛都低。这世上亮眼瞎子多得数不完,他们摔倒不要紧,摔在老板做生意的地方,那就是遭殃,伙计老板都倒霉。何况,老板是多精明的心眼?订造一条好看的门槛,再弄漂亮的花纹,那得花多少银钱?一条那还好,两条也算是花的起,三条,算盘就敲不响了。
门槛如果一条条都往漂亮了的换,那就费钱,茶馆开的越久,费的银子越多,那等于在亏本,吃了本来有的银两。那样一条门槛,还不是被人踩的,弄那么好看作甚?炫耀?所以说商家们,真是精明到了一个极点,不做这一行,是不会去想的。
艾琪来这里,也不是要来看别人家怎样做生意。如今她是来送银两的,却也不过是在这茶馆中做交易而已。这茶馆她来的次数多,也是熟门熟路了。
这样的姑娘进门,旁的官兵都回转过来,看她一眼。她本来就是明艳的相貌,加上越发放开了打扮,是半点也不忌讳旁人看她。这茶馆不大,人也不算多,这时候毕竟人人都在办差,能出来溜个圈的没几个。
艾琪却不理他们,径直往门房出走去。她不是娇气的姑娘,经常陪父兄出门,是旁人眼里的商家女。父兄不如何在意她,规矩差些也不要紧。这个女孩子,无论怎样关照,也不可能嫁得更好;而若是与商户联姻,那也不过是看财力,彼此知道底细的人家,往往都不如何管束闺女。
所以,才格外的放纵。
艾琪却是知道,有好几个商户,因着心理扭曲,总要将女儿管教的如同士族一般,读烈女传与诗经,学女红刺绣、琴棋书画,倒也不曾有多少人看得起那家的女儿了,画虎不成反类犬,沦为了他们口中的笑话。
艾琪走到台前,她不曾与任何人说话,但她自觉人人都看着她,也就感觉眉目光彩起来。她喜欢被人看着,看她的人是越多越好。
到底茶馆,是热闹些。这些官爷要回去当差,却都动作很快地将位置让给了她。艾琪也就回头笑起来,不介意以姿容奉承他。这时候,要结账的也结完了账——说到底,都是附近的官爷,这些伙计与老板,都是平民,是不怎么敢叫他们结账的,大多此时都是赊着,等到过时过节,再来归还。
而其他的,为着这样一个美人,也都是不会来惹事,就交代了伙计几句,于是台前就只剩了掌柜。
这样一位姑娘,要来这里自然是有事的,却不知是何事,凡有好事者,也都侧耳倾听着。怕只怕艾琪说话声音太少,是听不见的。
掌柜是个白一些的人,不是那白里透红的白,却像是整日价不见日光,是以这副模样。他又极瘦,有些驼背,看着仿佛只剩下了一把身子骨,远远不是那面有红光的欢喜相,反倒像个痨病鬼,那衣服内不是肉体,而是一匹刚刚洗练好可以自缢的白绫,一撕就破。那两片薄薄的嘴皮,一看就是最擅长耍嘴仗的,是一副刻薄的面相。
只有一双手交握着,可以看出指骨纤长而细,没有粗大的关节,手有茧,一看就是打惯了算盘,算精了数的人。
一看这模样,都能想象出他是怎样追着赊账的客人,而一张嘴不留情面,又是怎样日日在桌前为账目烦心。这是做惯掌柜的人会有的样子。
此时这位掌柜,从台前抬起头来,看着这位红衣姑娘。他的一双眼看起来不像在看人,而像在看物件,仅仅因为,他阅人无数。那眼光是冷淡的,艾琪恨极了这样的眼光,仿佛她只是随手可以丢弃的。
看完以后,才慢慢的开口道:“这位姑娘要找谁?”
他的确无礼,但那是因为,艾琪也是商家女。不知是否同行,但既然都差不多,知道彼此的底细,也明白对方做的不是什么高贵优雅之事,况且还有可能抢生意,那为何还要尊敬?是以同行相轻,是这样的道理。
所谓商家互相合作,那只是大老板的道理,下头的伙计,多半还是按着自己的心情来。若是男子,或许收敛,然而眼前的还是女子,那何必收敛?
艾琪没办法当那眼光是空气,她私底下狠毒了这样的眼光。然而她还是按捺着一口气道:“我来交东西,给诸位官老爷们。”
这句话说得可真轻而易举。
掌柜大多都认得这些,来交银子的人。多半是商家,不是商队就是旁的商铺。他纵然瞧不起她,却不能不重视。这不关同行的道理,他哪里能将一条条商队,在心中划清了名号,然后区别对待?所以,只是单纯瞧不起而已。
纵然瞧不起,生意也还是要做的。为难一个小姑娘,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做,也做不起。首先这个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可她背后不知有没有打手在,若是她回去一趟,而那恰巧是什么大商家,那就是得罪不起。先不提铺子,就算是最好的结果,老板也肯定呵责,天知道他的工钱会少几个铜板。
而且周围那么多眼睛看着,这些银两可说明白了,是孝敬官老爷的,私底下克扣或许可以,但明目张胆的为难,哦,那大概不是天真,就是对人间生活不寄予任何希望了。
掌柜并不打算被阴差带走,所以他只是拿一双眼睛来看艾琪。他一字一顿的道:“孝敬?”
这话问的简单又明确。
艾琪点头,细声细气的道:“我家生意多受官老爷们照顾,是以孝敬这些,算是一点心意。”
袋子里的是银两。他们这些商贾,马车运货进来时候,总是少不得讨好一下这些官兵,纵然比他们还要穷,可打点上下从来是做生意的关键。艾琪这一次来,自然也是这样做的。
他们倒是不提银两,只提‘孝敬’和‘东西’。忌讳的人不是他们,而是那些在城门守着的官兵。
掌柜收下了艾琪的那个袋子。这样的袋子,通常都是用一次,取不回来的了。商家们都是精打细算的,可却不在这东西上打算。
因为这样显示了自家到底有多阔气,不会是只做一两次生意就走的小气鬼。其中一项是面子——这东西,自古至今,人死了多少,从没有变过。掌柜点头,“你可以走了。”
那袋子就那样摆在抽屉里,其余的还有几个差不多的袋子。
你瞧,商户总是最讲利益。可当许多商队都往这里送银两时,袋子里的银钱多少没人会算,但袋子的精美,却会吸引注意力。难道整个京城,会只有一家商铺么?做得不好看被人遗忘在最边边的角落,哪里会有人来可怜你。
那些可以养活一条饥荒年时饿死的村落好几年的银子,就那样不起眼的摆在抽屉里,只等官兵们到了时候来取。
富者折福,不无原因。
艾琪点头谢过,转身离开了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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