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生活能离得现实很远。

    再美好的幻梦,在习惯了以后,其实也不过如此。白术已经离开这座城镇很多年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来过。当他站在城门前的时候,看到的是被风雨刮得残破的城名,还有一块块粗糙砖头堆砌而成的围墙。城门前排队的人并不多,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繁荣的城镇。

    齐国绝大部分繁荣的城市,都要走水路才能到。而唯一一个处于内陆的城,就是京城。但白术不来这里,却并不是因为这样。

    站在他身旁的少女道:“你终于肯来了!你这个一点银两都要算到尽的家伙……”

    白术不语。他不来,不是因为路费太贵。

    那女孩子叫白鹭,他们素来以兄妹相称,尽管实际上并不如此。一对少年男女走在路上太惹眼,但近些年来,因着文王的偏好,加之齐国的富庶,已经没有他国能比之,询问他们来历的人,已经是少了许多。

    何况拥有的路引,甚至能引来偏僻城池之官员侧目的他们,也并不惧怕这些。

    就算怕了……白术和白鹭,什么时候又在乎过旁人的闲言闲语了?

    三年。

    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这是内陆唯一一座经常有人来往的城,只因冬季时,梅花之美,冠绝全国。据白术所知的是,他们在这里。

    他闭了闭眼,距离宏国被打退,南宫家被处死之后,已经过了整整三年。可他甚至还觉得,战场的血腥味依旧很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白鹭拉住他的手:“赶快去吧,我想见小姐。”

    白术微微一笑,是难得的温柔:“好。”

    白鹭皱眉,“你怎么了,今天好奇怪的样子。”

    “没有。”白术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梅花的样子。”

    他的师傅喜欢梅花。仅此而已。但因为某些原因,他的师傅一辈子都不曾来过这座城。白鹭笑起来,天真比以前更甚:“梅花可以做梅花糕啊,春燕会的。”

    春燕。白鹭永远都不会避嫌,提起人名就是在怀缅。她也不会在意,一场大战过后,许多人都已经失去了联络。几番的改朝换代,在到了文王手里以后,齐国终于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两人入了城。

    城内并不是那么的繁华,甚至有些破落。入了关后人群散去,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白鹭坚持要多逛一圈,再逛完之后又开始抱怨店铺太少,街道太冷清,甚至有孩子在偷看他们。于是不安生的白鹭又扯着白术往回去喊马车。

    白术说了路线,引来车夫的不安。

    “你们要去那里?”他皱眉,一张脸的皱纹显示他的年纪并不轻,在日光和风沙的双重折磨下看起来更残了些。

    白术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不愿意?”

    他的脾气一直都不好,说他温柔简直就是瞎扯。虽然白鹭一直都在瞎扯。车夫不吃他这一套:“不去不去,下车!”

    这次嚷起来的是白鹭:“凭什么啊?”她皱眉,一个偏远的山谷而已,为何不去?

    车夫静静道:“这年头总有奇怪的人,我家受过那位爷的恩惠,自然是要帮衬着些的。”

    白鹭气结,这样的说法她不接受:“所以你不送我们去,就以为我们没有旁的办法去了?”

    白术叹了口气,扯着白鹭下车。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在路上被打死,简直就是个神迹。两人站在路边,运道不好,竟然真是没有别的车来了,这城镇本就偏僻,又不是冬季,来的人更少。

    有风吹过,白鹭抹了一脸的沙。她好冷。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干等?”她决定去问白术。

    白术的微笑很风雅:“如果不,你能打劫来一辆车和一个车夫?——不嫌弃我们的那种。”

    白鹭不说话了。

    这并不是白术关心的问题——他更关心的是,他们要看的人,到底过成什么样了,才会让一个路过的车夫都认识他。就在这话说完后不久,他们看着新的一辆马车经过,两人几乎愣住了。

    然后那辆车停在他们面前。一个小伙子跳下来:“我们少爷让你们上车。”

    白鹭不认得他,白术却似乎看出了什么:“少爷?”

    他皱眉,可没有哪个京城里的少爷,会在这个季节来这里。就在他疑惑的时候,马车的帘子被人撩开,那人笑了:“是熟人。上来吧。”

    白术看着那坐在轿子里的人。翠绿色衣裳,一根笛子在腰间,坐姿有点不够端正,笑容有几分上等人气质。身旁的白鹭用手去挡眼睛,如果白术没记错的话,这个动作代表的意思是“许久没有见过与小姐一个档次的人了,怕眼瞎”。

    白术看着他,没有开口。那人叹了口气,“我不该出现,是么?”

    “不,”白术态度依然冷淡:“横竖阻拦你的人,也不会是在下。”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上了车。

    白术叹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运气这么好。这辆马车是由京城来的,与他们一样,只不过坐在其中的人,身份本该尊贵许多。他没记错的话,这是卫承渊,当年在徐州城曾有一面之缘的人。

    如果没记错,当时这位几乎是在逃命,生怕再次被他的皇兄找到,却不知才三年,就敢上门来找打了。

    白术没有出声,马车徐徐开去。绕往一处偏远的山谷,离城镇越来越远。白鹭极是兴奋,一路都在看外间的风景,仿佛觉得只要这样看着,路程就会短一些。另外的两个人,可就远远没有这么自在了。

    一旦开进山谷里去,就是偏远的路段。路上沙石不少,尽管前些年好好修缮过了,然而如今还是有些难行。唯有天气不错,青天上有白云,风闻起来带着森林的味道,路边还能看到一些村落,但也是越来越少了。

    “竟然住得这样远……”

    “距离不是限制,只要有人愿意。”

    白术说话的声音那样冷,冷得几乎不像是个有感情的活人能说出来的话。卫承渊道:“白大夫未免也太冷漠了。”

    白术一愣。他在下等人中混得太久,几乎不记得他们是少有喊名字的,通常称呼个姓氏都顶天了。他抬起手来:“别说这些了,白术二字算不得什么,在下经常被人直接喊名字,这只不过是一种药材罢了。”

    他的名字是从诸多药材中,随意挑出来的,意思比白鹭大概好不了多少,他一个孤儿,用这种称呼才是唐突。

    两人就此沉默,直到马车停下来。这是一个很偏远的山谷。可是下来以后,这里的风景看起来,比任何地方都还要美。连白鹭这个跳脱的姑娘,都因此而停了下来。卫承渊看着山谷:“看来大哥还是挺闲的?”

    他这话,并非毫无根据。

    山谷之中,青山绿水。一整座的山谷,没有迷雾,只有绿河,近乎透明的水倒映日光,透明到几乎晶莹。你看不见河水的另一边,是不是有人在彼岸。走入山中,百花盛开。森林深处树叶茂盛,河水之畔绿柳垂青。

    远远看去赏心悦目,不是亭台楼阁的堆砌,而是自然的美。

    白鹭拍死一只蚊子,转头看白术:“你喜欢这里?”

    可惜这个姑娘不懂美。白术叹口气:“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但你能不能少说几句话?”

    白鹭不说话了。几人并肩往前,没人想打趣,因为接近这里,就代表接近了当年的一部分。

    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他们都是知情者之一,然而知道的细节终究不多。白鹭与白术离开了京城,没有见到任何人。天下太大,能去的地方太多,不是谁都能碰上谁。于是最后的结果,白术只能是靠道听途说。

    文王登位,晟帝已死。这是外间的说法,实则帝王陵寝中,根本没有卫晟云这个人。卫越辰被推翻,再是兄弟相争,接着宏国入侵,多番战乱,真相无从寻起。白术知道前线情况,而白鹭跟着袁叶离,知道袁叶离失踪在徐州城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而卫承渊,游历天下多年,这是位喜爱风雅的王爷,就算在外也绝不会遇见往病人堆里扎的白鹭和白术。他会回来,仅仅是来看一眼,皇兄还打不打算杀了他。

    哦,已经不是皇兄了。

    卫承渊叹了口气,他总是习惯不过来。

    他们这一代,运气都不是很好。齐国数百年来的气运,作为最丰饶的国家,他们终究还是有自己的不好运,比如运气。太子卫陵川流落他国苟延残喘,继位者卫越辰沉浸于美人倒行逆施,宁王去年终于病故在京城,他为了避祸不惜不要王爷之名,而卫晟云最后归隐于此。

    这样的曲折凑巧,只能说是运气实在太糟糕。

    卫承渊叹口气。

    直到他站在了一座山庄之前。山庄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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