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公主说得很大胆,做事也爽快,看起来半点不像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袁叶离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公主是否已有了主意?”
她将地图摊开,一副准备开讲的样子,但是被这么一问,却似乎被噎住了,同样干净利落的回答:“没有。”
空气突然安静了。
袁叶离收拾了一下心情,凑近去看地图。地图一直是样稀罕物,但大多数人拿到了也很少看,因为他们通常都熟悉自己要去的地方,要么根本不需要地图,要么宁可找人指路。所以地图最有用的,就是在这种时候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真的很少看地图。
只要对下人说一声要去哪里就好,她甚至连找路都不会。但这本来不是大事,直到这一刻。于是袁叶离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可记得住地图?”
康乐公主也沉默了。
这大概就是皇兄甚至不防备她的原因,不是记不记得住地图的问题,而是她们连外出都难,根本没办法记清楚每一个可利用的细节。而皇兄尽管不需要记住,但他的手下人随时都可以去看——他们在明处,她们在暗处。
但康乐道:“我的确不记得。但是至少宅邸内的情况,是记得住的。”
袁叶离摇头,“但即使知道一方面,你能只想其中一部分计划,另外一部分靠蒙?”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想到会遇到这样多的困难。袁叶离本就是局外之人,她如今帮忙只是因为那首曲子。如今康乐公主定然是不会讲的,但倘若找到染晴,或许还能有转机。她静静道:“先想旁的吧。”
策划一件事,不仅仅需要时间,还需要耐性。
袁叶离这些日子以来,表面论琴,实则推敲。等到两人终于推掉了大部分的法子,想出一个可行的计划时,已经花了一月有余,这还仅仅是靠猜,猜出有可能的错误,然后避开再订正而已。
事到如今,她们早已不求算无遗策,只求能抓住仅有的一线机会,求得成功。
她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在想的时候你会发现,手段似乎比目的还要重要许多。但在累的时候,能支撑着人过去的,还是最初的目的。终于在三个月后,袁叶离提出了她的要求。
她从来不是那种,会将自己整个人都会赌在一件事上的人。尽管战场太凶险,现在她已经有点投机,但求稳定的本性不会变。
“公主,民女有事相求。”袁叶离说。
她很少这样正经,有时候和康乐公主在一起,她说了太久的“我”,本来还能坚持,后来说的太兴起,甚至忘了。这其实算是很失态的,但两个实事求是的人似乎都没有留意到。
康乐公主一怔,一时竟然没有回答。
她当然知道袁叶离帮她的忙是要回报的,但她这段时间也渐渐不再牵挂着这件事了。看着这段时间憔悴了许多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收敛起说话那副自然的神态,将手上的卷轴放下来:“你说。”
袁叶离静静道:“公主此番到异邦,直白的说一句,只怕是就此不会再回来了。”这不能算是瞎说,是一种很合理的推测。“公主可知,民女唯命是从的理由是何?”
康乐公主这时,再是活泼的人,也打趣不起来了。
她不是那么天真的容易被糊弄住的人,总不可能认为,因为她是公主,所以人人服从她。表面上或许,实际上未必。若她是那样的人,康乐公主根本不会参与进这件事来,只怕如今还在无忧无虑的,做一个天真的公主。
她无奈地笑了:“那首曲子你认得。”
康乐公主不笨,她还记得,她当初就是听了那首曲子,才会答应她的。不然的话,黄金百两对一个不缺钱话,嫁妆注定丰厚的世家千金,能有多大的意义?并不是说那没有半点用,可对她们这些人而言,也不过是个数而已,而且是自己一生都不可能用得到的那些数。
如果她们中有谁嫁出去时,真的要靠嫁妆才能活下去,那在圈子里就是个笑话。
她纵然不知背后代表了些什么,却知道一定和那首曲子有关。两个人都有瞒着对方的事情,然而又不会阻碍她们达成同盟。
袁叶离点头,“那首曲子……”她很仔细地琢磨字眼,因为许多话都是不能说出来的。除了她自己。“我曾听过一个人弹。”
本来那首曲子,只有她会。那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会弹的曲子。而她要找的人,声音像是卫晟云。可这其中牵涉到了许多细节,她必须修饰,而且有许多事情,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明白。
她要找到他。
就算不能回去,能多一个人相伴也好。
康乐公主挑眉:“洗耳恭听。”
“那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直想寻到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弹那首曲子。”她微微一笑,她差一点就要找到他了,那时候。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国公府的宴会,他们只隔了一道门。
可那时候,不是在她家。她始终担心是落人话柄,又怕被人觉得太过唐突,于是只问了那么一句话。
但没有用。
她最后什么都没找到。连卫承渊所说的话,都消散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没有找到他。所以她正设法,从这首曲子下手,然后找到回去的办法。她有两条路可选,现在其中一条路堵死了,另一条还差点。袁叶离说,“我以为刺客是他,所以一定要留下看一眼。”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他和她的音节是相同的,康乐公主并没有意识到那个人的性别。
弹琴是不分男女,袁叶离也没有说清楚。所以那日袁叶离执意要留下来,那就说得通了。她并不是那种会无理取闹的人,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袁叶离轻轻地道:“可是如今寻不到了。倘若找到染晴,我希望有机会问她一个问题。”
她本想问公主,是否见过与卫晟云相似的人。然而公主见的人并不多——而且她唯一能依靠的,不过是声音。容貌身形或许可以描绘出来,但声音尽管各人相异,却极难以言语形容。即使亲耳听过,也是不能用自己的声线装出来的。
太难了。
她只恨她自己,那时候是吃了什么药,如果能够再来一趟,她拼着被发现的风险,也定然要开门看一眼!
袁叶离深深地叹了口气,到底是何让她盲目地乐观,以为错过了一个机会,还会有另一个?
她想起来了都想抽自己一下。
康乐公主眯眼:“什么问题?”
她如今已经有了几分人的模样,思量过度只是一个月的事情,不久以后身体习惯了,看起来就不那么虚了。她穿的衣裳又是侍女配衬的,看起来也还有一个公主的气度。眯起眼来,有一点点像她的兄长。
袁叶离开口:“那人的模样,以及她如今身在何处。”
康乐公主很冷静:“这不必你说,皇兄也已经在寻了,若能够寻到,不可能轻易放过。”
袁叶离失笑:“公主会错意了。”
她就不出声了。书房内很安静,公主府的修饰并不多,连摆设都罕有,唯有待客的地方要气派一些。康乐公主除了面子功夫,旁的根本不肯多浪费时间,甚至任凭身边人摆布——她并不是蠢,而是在她看来,她已经快要离开了,一个觉得自己呆不久的人,根本不想多耗费心思。
屋里很静,任何声音都太清晰,却有点闷热,甚至听不见外间的风。
康乐公主终于明白了。
若不是袁叶离这样问上一问,只怕他们都根本不会想起她。就像上次那样,没有将事情详细地说出来,如今她所知的,不过是一首曲子罢了。她当然知道他们都会查,无论救不救染晴,都一定会想办法查出那刺客所在的地方。
但她不会是知情的那个。于情于理,都不该是。
凡是求人,都需要给些报酬。于他们这些朝堂中人而言,最好对付的,不过是要钱财等物之人,因为那对他们来说,太过于轻而易举。其次,则是求名声远播,或成为同谋。这一项稍稍教人犹豫些,因为知道太多秘密的,往往不会是好手下。
而最难的,却是这样一种。
秘密。
相求之物与所做之事有关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然而俸禄终究来得轻松,而这样就是越矩。人世间的界线太多,且都无形,看得清的就好过,看不清的就难过。她如今所说,并非多么惊世骇俗之物,然则,却让他们为难。
若是两人都仿佛开玩笑一般说出来,那场面或许能够应付过去,然而如今又哪里像是?
康乐公主不由得笑了笑,是敷衍的,因为她气虚,已经不是答应与否的问题,在她心中所想的,早已是如何让眼前人继续效法于自己,却又不必付以代价。她没有出声。
袁叶离原可以将此事带过,然后说一句玩笑话,可她是认真的,于是她没有。
场面一时就这样尴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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