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片寂静。染晴没有说话,柳叶将铜镜放下,看着那食盒:“听说凌将军要来。”
染晴轻轻应了一声是,并不多言。她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多话,除此以外,她是个足够聪明的丫鬟,知道自己何时应该做些什么,仅此而已。柳叶微微一笑:“你可有办法打探出凌将军喜爱的物件,或者颜色?”
染晴不想说话。
因为她唯一想回答的是:不像柳叶这样的。
可是柳叶还在问:“嗯?你也不知道么?”
染晴于是道:“凌真将军的出身,大多数人都清楚,他不是世家子弟,也非宗室,可说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多年来在军中,只花了几年时间,就成为军中将领,而且赢了宏国,甚至被陛下所嘉许。”
悦心楼中能听见的声音,素来不多。如今染晴说的话,更是压低了声音,唯有柳叶能听见。她们两人都知道,如今这些话若是传出去,只怕要惹起祸端。幸好柳叶受宠,这样倒是没什么。
柳叶挑眉:“所以?”
染晴低着头:“他在军中多年,肯定深得军心,被人赏识也是理所应当。而宏军赢了许多年,不是绣花枕头能够打败的,他毫无家世,更说明了他有才学,而无德之人不可能站稳脚跟,所以他是个君子。”
说到君子这两个字时,染晴分明看见,柳叶嘲讽地笑了一声。
她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所以她没有问。在悦心楼这里,哪里还会有真正的君子?
染晴继续说。
这不关她的事。她也没有解释,她之所以知道这样多,仅仅是因为,她看过凌真将军的兵法。
“在军中的人,往往才是见过真正世面的人。”她说:“大多数人都以为,前线的士兵,见到女人就垂涎。实际上,那是底层的士兵炮灰,而非征战多年的将军。在前线,人为了保命,往往什么都做得出来。尤其是女子。”
染晴这话说得隐晦,但柳叶却听懂了。
她点点头:“我懂。”
“和书生有所不同,”染晴别过头,看见了摆在角落,华美至极的床。那张床并不大,因为它的用途,本就不是让人安眠。“真正见过这种场面的人,他不会沉迷,甚至懂得克制,能吸引他的不是任何表面的东西。”
柳叶眯起眼:“是什么?”
“智慧。”染晴说。
柳叶笑了一声,嘲讽的冰冷:“你是想说,我不够资格?”
染晴摇摇头:“我不聪明,半点也不。”眼神好和聪明不同,聪明也不是智慧。“而且,看起来太聪明了,也没有多少男人会喜欢。他们喜欢的是那种,在一方面聪明的女子。所以,看你擅长什么了。”
跟了柳叶这样久,染晴也不是不懂她的底牌,到底是何。柳叶的确出身差,可她曾寻到一本讲舞的书,其他才艺或许需要更多,可她练的身段动作,却是比之其他才艺,要廉价了许多。
听见这话,柳叶想了想,然后示意与那食盒:“开了吧,我与你一起。”
染晴愣住。她这是要让自己分一杯羹?
可她依旧动手打开食盒,将一碟子酥饼拿出来,取出用具。这食盒是楼里的,而用具却是商铺里送的,等一下还要拿回去。她分了一件,酥饼咬开,味道很好,至少比那些熏香要实在。
其实跟着柳叶,不是件坏事。染晴开始这样觉得。
在这段时间里,她偶尔会看着柳叶,去打理那些瓶瓶罐罐。那些罐子里的东西,应当是柳叶从村里带出来的,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只听柳叶说过,那是能要人命的,却又不是毒药。
她没有多问,多问了对她没有益处。
柳叶最近调弄它们的次数越来越多,却鲜少让染晴看见,所以她知道,那一定是柳叶身上最大的秘密。而且……她那样频繁地折腾,是不是于她有用?
染晴读的书再多,也不是书香人家里出来的姑娘。她不会往好的猜,更不熟悉四书五经。她叹了口气。她的父亲死得不早不晚,就在她跟着柳叶前来京城之前。从那以后,她就无人可依靠,只能靠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所以她不顾一切,因为家徒四壁,而父亲已不在人间。她来到京城了,可她看不见父亲说的那么多好,她只觉得这里比乡镇更繁荣,可人性却从不变改。
直到凌真将军真的到了。
染晴隔着楼梯往下看,看得到整座悦心楼沸腾成一片,人人都在奉承这位京城里的将军,肯来参与一次武将们的聚会。楼里的人永远都是这样,悦心楼的摆设与装潢一年年华丽堆砌巧工,姑娘丫鬟们穿的衣裳一年年秀美精致繁复,唯独不变的,永远是人心。
染晴往回走去,一路走过,看到楼里的人行迹匆匆,像陀螺似的在转,越是深入,就越是如此。她手中只有一盒口脂,是从柳叶房中取来。这些热闹的中心是柳叶,而她知道,她沉醉于此。
沉醉于作为所有人的中心,天下间一切都围着她转,她是唯一的焦点。
染晴走得很快,却能看清路不撞到其他人,很快就到了柳叶所在的屋里。她说:“小姐,你要的东西。”她将手中一盒口脂放在桌上,看到铜镜中的柳叶,美艳无双,无比动人。
她抹上口脂,用红纸抿了一抿。最终这个姑娘,画了一个妩媚诱惑的妆容,仿佛已经习惯这京城悦心楼里的一切,连走路的姿态都那样诱人。
染晴也知道,柳叶是不想回头的,从来没有留过一条退路给自己。她曾经说过:“既然走了,那就走,像你那样停滞不前,像什么样子。”
柳叶要上台了,染晴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她听着台前的人群,不断传来的欢呼和尖叫,还有鼓掌的声音。后台忙碌而充实,不时有人让她去跑腿,一个晚上就在点燃的油灯和蜡烛中度过,当蜡烛快要燃尽之时,柳叶的表演终于结束。
一舞惊城。
染晴看过柳叶的舞姿,确实经得起这样的称叹。然后当她去准备东西时,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已经下台的柳叶,还有和她一起的凌真将军。染晴愣了一瞬,她从未讲过此人,却也知晓他不属于她们的生活。
房中,柳叶和凌真对坐着。
她斟酒举杯,看着眼前所谓的将军一言不发。她说:“你不喜欢我。”
凌真不语,接过酒杯,然后道:“你是个美人。”
他说的是实话,只不过他不喜欢她,仅此而已。柳叶微微一笑,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凌将军会说好话,还当真是我意料之外。”她看起来就像是愿意与凌真这样说一个晚上的话,不必要他们上过床。
柳叶很聪明,知道只要凌真进了她的屋里,哪怕是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也可以为她的招牌镀一层金。染晴所说的话,也并不是全然无用。
凌真依旧沉默,仿佛不愿意和她说一个字。很久很久,才轻轻弯起嘴角,笑起来更显得清朗:“看来我是个可怕的人?”
屋中寂静,一束兰花插在花瓶里,依旧散发着淡淡而清新的幽香。蜡烛点燃,烛火摇曳,显得屋中颇为昏暗,只见柳叶一身红衣,眼睛生得太好,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依旧显得勾魂夺魄。凌真不为所动,两人对坐着,隔得很近,实际上却是那样远。
柳叶知道,这是个聪明的男人,普通的女子诱惑不了他,染晴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细细地看着他,在幽静的气氛中,带出几分暧昧感觉来。
他说话的模样并不敷衍,或者说你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在敷衍。柳叶却不以为然:“将军征战沙场,若不可怕,还应当如何?”仿佛了然的样子。眼波流转之间,显得那样动人。
凌真点头:“你说的对。”
他从底层爬上来,本不该有如此气度,可偏偏他就是有,而且糅合他的功绩与一切名声,的确是个富有魅力的男人。那些闺中少女,难怪都想嫁给他。柳叶也不想再强求了,她知道这件事情,本就不是可以强求的。
这到底是个在楼里待得不久的姑娘,就算习惯,也不见得一颗心被染得多黑。她说:“若是如此,将军可愿意留下?一晚就好。
凌真没有多讲,却放下了酒杯。听着柳叶继续讲:“将军来我房里,既然不是因为喜欢,那就是为着躲过外间的人。既然如此,早些离开和再晚一些,也没什么不同。”
柳叶说得很痛快,仿佛就是这样打算的。其实这是下下策,只不过不好说出口而已。凌真却是懂了她的意思,他知道姑娘在楼里生存不容易,所以愿意在屋中多留一夜,对她或许有些好处。他不答应,也不否认,然后说:“你去吧。”
柳叶自己吹熄了蜡烛,和衣回到床上去。屋中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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