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有一种极为难闻的燥腥味,渗杂着南宫宇身上的血沫味,简直难闻到极点。但袁叶离已经慢慢习惯了,闻久了就不会比天牢那种仿佛苔藓类植物爬上脊梁骨的潮湿更难受。
袁叶离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这位将军似乎是气得疯了,就这样冲进来,外间却立刻被手下围住,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但即使如此,人有眼睛,他们依旧看得见。袁叶离觉得他莫名其妙,但也隐约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没有服软,好好地哄南宫将军几句。
她静静地说:“莫非我想走,将军就会放人?”
这话当然是瞎说,她自己都不信南宫宇会放她走,除非是他疯了。只不过是在气他而已。南宫宇站在桌前,盯着她:“你的好夫君,用诡计杀了近一万兵将,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将军迟早会输,所以半点也不着急?”
她并不是不着急,而是知道着急也没用。
袁叶离不睬他:“南宫将军,你想多了。”这话很直白,但也很伤人。同时她心中不是不激动的,一万兵将,虽然她不知道两国总兵是多少,却看南宫宇如今这个模样,就清楚他损失大了。何况有时战场上的损耗,并不能单单用人数来界定。
南宫宇依旧没有冷静,他凝视着椅上冷静得紧的女子,哑声问:“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么,”袁叶离笑,将额前碎发在耳后一挽,笑容虚弱却亮眼:“南宫将军到我这里来,是希望如今能质问出什么来不成?”她不因腿上的伤而惧怕南宫宇,反而下一句就是:“刑已经上过了,看样子,我不如南宫将军想象中的听话。”
不见面,你永远不会了解名字和身份背后是个怎么样的人。
袁叶离言下之意,正正是在说南宫宇对女子太一视同仁了。南宫宇这次被她气得倒退三步,离得远一些的时候,才能勉强保持理智。她语态淡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兵不厌诈,这些安慰说话将军听得比我更多。人已经死了,”一双眼看着他,仿若利刃:“将军这次输了,就对你看不起的女子撒泼耍赖发脾气,模样也未免太难看了些。”
连消带打,一口气将南宫宇的行为挑剔得一无所用。并不是袁叶离能说,而是南宫宇身上能说的地方太多了。
袁叶离道:“与其如此,将军还不如将气发泄在战场上,不过……”话锋一转,立刻尖锐起来:“虽然那样将军还是不大可能赢,但好歹像个男人。”
上半句话还是给予人希望的安慰,后半句就立刻捅刀,转折得太快,简直不可思议。换了个口气,还是在挑刺。袁叶离看着南宫宇被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却没有放松。南宫宇指着她似乎要骂,可随着袁叶离往下说,却似乎不再气愤了。
冷冷地哼了一声:“谁说本将军不能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南宫确实是大家,南宫宇更是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的小公子,尽管南宫家的男儿都遵循着三岁上马六岁就要能拿枪的传统,然而纸醉金迷的名门世家,还是让南宫宇习惯了旁人的追捧,习惯了高高在上。若非气极,他一定会端着一张冷心冷情的面孔,绝不会像刚才那般失态。
袁叶离笑,看起来真是嚣张:“我说的。”
南宫宇这次是真的气得不顺心了,连呼吸都乱了,可他依旧拉不下面子拿难听话来骂袁叶离——军营里什么人都有,难听的下流话哪里缺了?只不过是南宫将军端着面子,不骂她而已。不然军营里随便挑出一个混得久点的兵将出来,都能如数家珍地用脏话将她骂得懵了。
他在退后了几步,倚在墙边,门口被扯下来的半截布,总算是被补回去了。这军营里会针线的真是撇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估计是被人用手举着维持在那个位置的,还隐隐的透着亮光。
两人在一个帐篷里,遥遥相对。袁叶离坐在椅上,已经看不到残了的一双腿,看起来却依旧虚弱,谁都看得出来,她就算想逃,自己一个人也定然是不成事的。南宫宇站在,逆光斜了他的身影:“你不投降?”
袁叶离摊摊手,脸上的表情很坦然,意思是她就这么着了,即使南宫宇要打死她。谁也分辨不清,这个女子是不是真的存着找死的意思……她已经没有前程了,从陷落到军营里的那一刻开始。按正常的角度看,她就算回到齐国,命运大约也和南淮差不了多少。
即使她不回,她投降了那又如何?向南宫宇投降,就算有片刻的好日子过,那也未必会多耗。在南宫宇看来,这样的俘虏,除非她本就活不久了,否则真心理解不了她现在的悠闲。
南宫宇砸砸嘴,有点意思,这个女人很不一样。
……虽然实际上,袁叶离并不是为了让他夸‘很不一样’才摆出这么一副样子来的。她只是担心如果每日喊死喊活,宁可和南宫宇同归于尽的话,她身边的看守会更严,到时候要逃出去就更艰难了。
于是他试着一个个问问题,排除出最可能的答案:“你很恨他们?”
袁叶离摇头:“并不。”
下一个问题是:“你是细作,来刺探情报?”
袁叶离很无奈:“不是。”
南宫宇怀疑的内容越来越丰富了:“你打算找个机会逃出去,自己生活?”
袁叶离诚恳道:“我什么也没想。”
这也不算是说谎,实际情况是她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来逃出军营的办法。她可利用的实在太少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更和外界消息完全隔绝,而试图逃离的人的下场,她已经见到了,她甚至腿上有伤……她的腿,和两条摆设也差不了多少了。
想到这里,袁叶离有点失落,她并不是不相信自己,但有些情况,不是人力能够突破的。她已经拐弯抹角的弄到了军营的巡逻时间和人力分布,甚至知道马匹都在哪个方向,可是这些情报,都不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南宫宇忽然道:“如果你是这个样子,那我大概明白自己为何会输了。”
即使明白了,也不代表下一次就会赢。
但袁叶离没有应他。南宫宇显然还未意识到,有些话是不应该说的,特别是在敌人面前。但她也不会提醒他,更不会鼓舞他,那样只不过是在帮助他。换句话说,怎么应答都是不对的。她却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南宫宇用回平辈的自称了,他说的是‘我’。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对面的人是谁。
卫晟云不会这样,彻底的武力震慑,才是他会做的。但可以想象,南宫宇和卫晟云不同,他在那些士兵面前,没准就是这么一副刻薄而直白,坦率得尖锐的模样。男子不如女子,他们或许会欣赏这种将才。
人格魅力也是极为难得的特质,南宫将军或许当真能和卫晟云打一个势均力敌。
袁叶离眯眼,这场仗或许会比她想的还要长。如果是这样……
“将军,你希望我投降?”袁叶离开口。不加修饰的试探。
他一时没有回答。本来俘虏这事,是不归他管的,但特例就是特例。袁叶离是可以利用的棋子,所以他本就不曾想过,将她当成普通的战俘来对待。当局面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并不是说南宫宇就不能重新把人拖去审问,他绝对有这个能力,但不知为何,慢慢的他觉得,就算上刑,也未必问得出什么,反而可能一不小心把人弄死了。
南宫宇并没有察觉,他已经渐渐不把袁叶离当成囚犯来看待了。内心深处依然有种冷得渗人的清醒,但似乎有小小的声音在说:或许一枚棋子,还能有其他的用途……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如果投降,你打算如何?”南宫宇扬声道。
这是不可能的,袁叶离只不过是问问而已。她终于露出来一小截的尾巴,开口道:“我可以给将军提供情报。”
女声在寂静的帐篷中响起,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仿佛诱惑:“将军允许我在军营中挑一个人来见面,见一次面,我就说一句话。”听听都知道这不划算,袁叶离漫不经心的想。
她并不觉得南宫宇会答应。但哪怕是有一丝希望,她也不应该放过。
南宫宇抬头,进帐以后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子。那不是男人对女人欣赏的目光,而是行刑者对受刑人的试探,不安、神秘、高傲,仿佛想要一眼看穿,那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
像吐舌的毒蛇,鲜红而致命。
“如果我允许……”南宫宇已经意识到了称呼上的错误,但他不想改。“你第一个会找的人,是谁?”
前太子卫陵川。
这个答案猛然从脑海里弹出来。但袁叶离更快意识到,这话不能说。如果说了,那么等于在南宫宇面前暴露真正的目的。于是她换了一个答案,一个听起来可疑但却是她最快能想到的答案:“宁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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