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并不是以叛乱为名处决的,他是在叛军入城的时候,就已经昏迷不醒,尽管苟延残喘,却已成了半个废人。宁王妃不离不弃在旁照顾,甚至不曾提过和离一事。袁叶离知道京中人人钦佩这位王妃,在外有贞节女子的好名声。她的出身很特别,小时候是个痴呆,智力不健全,但后来被治好,嫁给了宁王。
宁王算不上什么受宠的皇子,当年夺嫡之争,甚至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原来他知道太子还活着的消息……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如今虽还活着,却已经是个废人,说不了一句话,再逼问也是无法。袁叶离递了请帖给宁王妃,以要让太医去给宁王治病为由。
一份请帖递出去,却不知道能不能有回音。
袁叶离知道这定然是一场鸿门宴,但却是唯一的机会。当然也有别的门路,但终究不如这样直接。宁王妃……比她年长,在她有资格参加宴会时,宁王妃就已出嫁,跟随宁王到了封地,两人没有相交的机会,只远远见过几面,甚至不知她是怎样的性格。
话说回来,洛尘为何要如此做?
袁叶离不懂,然而此时已经不是问的时候了。她知道这不可能是卫晟云手笔,当初一把尚方宝剑捅过来,卫晟云也没下杀手。是白鹭看见的——可她连听到了这些话看到了这些事,都不清楚这很要紧,袁叶离不觉得她的判断是对的。
宁王妃还未回复,前线战事已经加急。齐国没有御驾亲征的传统,卫晟云已经在朝堂上提出了这件事。这是在听完白鹭的原话后,他们一起决定的。如今朝堂上剩下的武将并不少,但真正能抗衡宏国的依旧是卫晟云。
而且,太子……没有人保证,太子会不会作为诱饵,让齐国的军队倒戈。战场上瞬息万变,面对这样的奇招,很难预测并及时做出反应。
朝臣自然抗议,一国之君自然应该留在皇宫里,万一战死就是最大的损失。然而他们忘记了,坐在那里的人是谁。卫晟云的战绩足以反驳这一切,再说,除非叶真将军活过来,齐国是真的没什么能比得上他的人了。于是出征就变得理所当然,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军心。
出征时辰是深夜,袁叶离裹着披肩,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不需要多说别的什么,她已经了解了卫晟云的决心。她知道,他一定也很清楚,自己不会拦住他——她在这里,等他回来。
大雪崩式是棋盘上最难应付的局面之一。如果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最后可能甚至连两败俱伤都做不到。
抬眼看向繁星点点,袁叶离回到寝室,却一夜无眠。
第二日,就要整顿宫中的乱像。卫晟云很忙,她也没闲着。丽妃死前,卫越辰曾建造了一座藏珍地宫,将齐国宝物都放在其中,供他们观赏。这座地宫的确是建成了,但却无人欣赏它。长乐宫是注定接下来的百年都会蒙尘了,然而这座地宫却注定要拆。
将珍宝还之四方,才是真正的做法。她在地宫被拆之前,准备先去看一眼。
内务府负责此事的女官名为沈理,这是一个不像女子的名字。但沈家却是与宫中交接的皇商之一,如今将女儿送入宫,正是为了长一些见识,后来再出去嫁人。作为商户的女儿,基本不可能嫁入皇室,而她的性子也很奇怪,喜欢研究物件多于人,但因为手下办事从未出过岔子,所以在宫里不说吃得开,也算不上太难过。
沈女官入殿来,行了合规矩的大礼,如今袁叶离也能够慢慢接受这些了。她低眉顺眼,连说话的声音都偏沉,缺少一个女子的活泼:“启禀娘娘,如今藏珍地宫已打扫过一遍,四宝放在其中,见证师确认过,确实是原来的四件宝物。”
袁叶离点头:“地宫在何处?”
沈理说话极为仔细,说了在御花园附近的方位,连入口的形容都详细到了旁边的一棵梨花树。袁叶离令人将路径和地点写下,随后让沈女官陪同到了地宫入口处。既然命名为地宫,那自然不在地面,而是在御花园偏僻之处。
穿过一路的鸟语花香,就见到一面石碑。入口不曾封禁,顺着楼梯下行即可。袁叶离一边走着,一边听沈女官讲解宝物来历。这些宝物在民间都有美丽的传说,因为历史悠久,又因是奇珍,宝物几易其主。袁叶离听得入神,一时倒是走的慢了。
后来是直到齐国年间,当初打造这些宝物的工匠后人,终于寻回了他们。此后不曾被夺去,直到被卫越辰下旨,送入宫中为止。如今它们应该物归原主了——至少袁叶离并不觉得,它们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看着石碑上雕刻下的历史,袁叶离沉默了片刻。
沈女官立刻察觉,她连忙跪下道:“娘娘可有不满之处?”
她有些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位娘娘。人人都知丽妃和卫越辰与他们有仇,谁也不知袁叶离会不会因此而发怒——所以这种没好处的差事,最终才会落到她头上。名义上是说沈理足够稳重成熟,一定能抗住,然而沈理心中清楚,这当中多半有谁也不想要这种差事的缘故。
谁也不清楚她是什么性子,最后是怎么一个下场。沈理暗暗抹一把冷汗,当初入宫时的紧张感比之如今,只怕也相去不远了。
她对袁叶离没有观感,只是希望这一趟顺顺利利结束,莫要将她下狱才是。
但袁叶离却道:“拆时,将石碑保存下来吧。”
啊?
沈理几乎没有想到,结果会是如今这般。袁叶离轻轻抚摸着那石碑上丽贵妃三字,只觉得心中情绪复杂。她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官,知道她一定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做。但本来,也就是要说出来的。
她道:“前朝混乱,血流千里。”这几个字说出来,都觉得极为沉重。幸好,已经过去了。“我无意歪曲历史,但也应当给后人留个警醒才是。卫越辰倒行逆施,才落得如今后果,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要用这块石碑,来提醒后来的天下人。”
简简单单几句话,可是有多少人能说出来。
沈理应是,心中对她多了几分敬佩。
不是所有人,在面对曾经敌人的遗物时,都能保持这样的风度与仪态。是,憎恨当然,愤怒或许,他们犯下的罪永远存在,且不值得被遗忘。多少人想起曾经的仇人,依旧恨得牙痒痒,即使对方已经死去,都恨不能扯出来鞭尸三千。
人的恨意,是多种感情之中,最强烈的一种。
可是莫要忘记一件事,她已经赢了。赢得彻底,丽妃与卫越辰被斩首,在历史上将会遗臭万年。而她还站在这里,而且会继续走下去。既然恨意得偿,怒气已消,那么对着一件死物发脾气,那是没有风度的人才做的事情。
旁人或许会这么做,是,那样也算不上错。但那是旁人。那不是她。
所以她要保存下这段历史,让他们知道,行差踏错,就是这样一个下场。袁叶离仔细看了看石碑上的记载,知道它站在这里一日,就一日有人记得,曾经丽妃也辉煌过。
赢了就是赢了,留下这块石碑,才是赢家的风度。
袁叶离道:“这块碑,就叫做……嗯,蒙尘吧。”
沈理连忙应是,“是,下官一定办到。”说完后,就站起身,带领袁叶离继续往前。顺着地道往下行,路边已经摆着不少在齐国排得上名号的异宝,然而依旧比不上地宫里的珍贵。沈理一路介绍,其中不少是宫里原来就有的东西。
她观察着这位娘娘的表情,以分辨自己是否应该往下说。
可是看不出来。袁叶离面上沉着,丝毫看不出心情。她不能不多想,因为袁叶离就是决定她能不能顺利走完这一遭的人。虽然还未封号,但人人皆知那是因为战事紧急,齐国内又乱的的缘故。无论如何都好,宫变过后再也无人敢轻视这位娘娘了。
终于到了藏珍地宫入口,一室生光。
地道里虽也有夜明珠,却比不上地宫的金碧辉煌。全国奇珍都聚集在此,地宫中不止夜明珠,甚至寻来了一种来自西域的明石,只要经过特殊处理,就能在暗夜中发光。袁叶离甚至见到,四方并非实墙,而是打通的,用水银与宝石在另一端堆砌出暗夜银河之景,在夜色中的点点繁星,与流淌过去的河水,凄美而梦幻,不似凡间之景。
而当你想走过去的时候,却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住,摸上去却看不见那一面墙。
地砖砌好,是暗黑色的地砖,上刻有齐国地图,虽不珍贵,然走在其中,依旧有坐拥一国之感。这就是皇室的财力与尊贵,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论是谁到了地宫中,都要称赞这是怎样的巧夺天功。
袁叶离绕过一圈,看着这样盛景,心中免不了感慨。这里的每一件物件,拿出去都是无上奇珍。
然后她说:“拆了吧。”
这不是她的东西。再说了,前朝的这些东西,本就应该还之于民。袁叶离淡淡开口,语气并不激动,而周围无人异议。沈女官跪下,轻轻应是。就在此时,一阵惊呼从外间传来。地宫宽广,通道却狭窄而冗长,看不见九曲回廊外,是何种情况。
是一阵,而不单单是一个人。
袁叶离昏过去前,只来得及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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