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晟云的那句话,并不是空口说白话。
少年天才,名震朝野。当年多少人等着这位皇子因为被捧得太高,最终重重地摔下来——事实上,差一点。前世卫越辰和他之间的博弈,可以看出当时他分不清人心,任人利用,到很后来才被察觉。可是今生没有,他成功了。他会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取胜。
宏国就算是出了人才,为何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在战事上扬名?就算是奇兵,奇兵的一个特点,就是改变不了军队本来的实力。宏国本来就弱,如今最让人担心的问题是,他们的奇兵,到底是什么。
太难猜了。
袁叶离合上书册,凝神沉思。书房内书架四面环绕,茶盏置于案上,茶香萦绕一室。此书讲的是凌真将军的往事,这等于齐国有功之人,自然早有书册记录其言行与生前事迹,字体竖排起来,宫内才有的书,连抄写的笔迹都娟秀精致,书页用特殊的法子保养,若不轻拿轻放,都仿佛是在糟蹋它。
凌真将军出身底层,从士兵拼杀上来的将军,几次机缘巧合,用十七年时间走到了朝堂。传奇般的人物,以至于提起他的身世,你都会不大相信,那样一个人居然是文人家中出生,而且父亲不过进士,死在凌真幼年时。
虽然说有个读书人名头,可谁都能想象出来,那样家庭的日子不好过,而且穷人家出来的小伙子,天生就有股寒酸感觉,只因长于妇人之手,胸中格局太小。即使撇开所有偏见,事实依旧明晃晃的摆在那里。
他当时甚至没有名字,只有单单一个姓,在还未被皇帝赐名的前半生,熟悉人都唤他凌二郎。那时候,取名还不这么讲究,文武斗争还不如现今严重,一介草莽,出身限制,或许有之,然一切摆在才华面前,几乎形同虚设。
自古至今,只有天才,能凭着一双手挣来名利,甚至不需要在乎其他人的算计与家世背景的限制。当然不是没有的,可事实证明,这话没有错。袁叶离默默翻开一页,然而他的后半生,并不如旁人想象那般好。
凌真获帝皇赐名,当时的君主自然不是卫越辰,开明而求贤若渴。他洞悉两国之间的形势,至少能做到不被权势迷了眼睛。这朝堂上不是人人能做到,至少如今朝堂上的那帮大臣依旧争名夺利不曾厌倦,可以看出这位君主,实有大才。
所以他捧他,让这位将军耿直往前,不必担心朝堂上有人算计——所谓伯乐,实际上也就不过如此了。凌真因家世倒霉了半生,拼着一口气挣上来,至今几场大战都为人称颂,天才之说,实非虚名。不怪凌真给予了帝皇太多的信任,知音难寻,有时候就算知道那未必全是真心,可哪怕只要有毫厘的真,就值得孤独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帝皇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可凌真败在了另一事上。
背水一战,时年凌真三十有五,未至而立,却已负盛名。他败在了宏国的毒雾陷阱中,却仍然能坚持着,在连神医都说回天乏术的时候,挣回了最后一场胜利,将宏军打退六百里,让他们不敢再深入腹地。
血火背叛之中,被鲜红染得痕迹斑驳的辉煌。
终于等到回国时,他废了一只眼睛,左眼中只余下空洞再不能分辨事物远近,五脏六腑重伤连上马都费力,长发一半斑白是耗费心力所致。不过六七年就告别人世。仿佛来这一趟,不过是为了救国,连皇帝给他的大片领地都无人继承,最终逝去时只有极忠心的仆人陪伴在侧。
即使最后奔丧的足有千人,帝皇亲自带孝都不能弥补天妒英才的遗憾。后人再是述说传奇亦是枉然,人已至九泉,再是传颂,也换不来人的一条命在。这段历史读下来,即使编写者文笔不算上乘,依旧字字泣血。
可是没有人能说当年的人有错,如果不是那一战,又何来两国之间的数十年安稳?
至少,袁叶离觉得没错。
如果有,那么如今还活着的后世人民,就是最大的笑话。
她记起当年看见,边关时的兵荒马乱,即使那时候两国已经快要议和,然而战事没有停。所以如果开战,可以想象情况有多么凶险。
一场棋局,黑白分明。
卫晟云说的话不多,可是从棋意中她读懂了他的意思。他要取胜,不顾一切代价,即使开始时或许隐忍,但从未有认输的意思。所以御驾亲征,是必然的选择。她和他其实不算是同一类人,她没卫晟云那么能熬,十年磨一剑,那太久了。但无所谓,明白了就好。
三天。
棋局过后,天阙宫中商议三日三夜。袁叶离没有端茶递水,不曾多问一句,她甚至知道不久后就会有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出,而她不需要问。每一种技艺,到达极致时都能看出人心,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干脆利落总是被人以为薄情,可那是旁人,而他不是。
而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奇兵……如果单单靠一个振奋士气和打击敌军人心,宏国又怎么敢杀上门来?
袁叶离换了几本书,但还是没有看进去。如果是看过的书,又嫌太腻;而若是未曾读过的,又无心情去细阅,这种心情去看书,简直是浪费。袁叶离叹了口气,看到站在一旁的秋鸢和白鹭,然后道:“去送请帖,将夏家小姐请进宫来。”
应声而去的人,依旧是秋鸢。
也就只有这一点,还和从前是同样的了。白鹭如今沉稳许多,而秋鸢不再笑,眼睛看得见的变化就这样多,内里的一颗心,更不可能再是从前模样。她要聊天,不能再找她们,只有是夏薇。夏薇出身清白,家中是文臣,可朝中谁人都只,夏薇的父亲不重权,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待了多年——前头的那些,还不全是将这个职位当成跳板,肯用心做的就没有几个。
即使在曾经相交,而且算是利益几乎不相关的情况下,依然要算度这些,连她自己都嫌自己想太多。
抬头见白鹭欲言又止,只得扬声将人唤过来:“在想何事?”
白鹭走过来,在书桌一旁。袁叶离扬眉:“站得这样远,旁人看见又以为主仆生分了。”微笑得有几分勉强,却是白鹭能分辨出来的。
凤栖宫宽广,宫中的房梁又惯常比外间的房屋高,纵是高门大户,也不会给人这样开阔的感觉。白鹭犹豫再犹豫,所有小动作都落在袁叶离眼底。然后才道:“娘娘不问?”
这样一问,她总算是有些当年的感觉了,奇道:“怎么问?”
“皇上已经在天阙宫待了三天了,”白鹭很诚实,诚实得让人膛目结舌:“总不会是有什么事瞒着人,然后打算不说的?总应该去试探一下,或者表达关心地区偷听看看,说不定能听到……”
说到一半,就被袁叶离打断:“听到什么,听到了我也多半不懂。”她于是也很直白的奚落着。
白鹭睁大眼:“怎么会?”
袁叶离额角微不可见的爆出一条青筋:“地形、气候、人心、声望。”她望着白鹭:“就算懂得兵法,那是纸上谈兵。”
殿内空气有片刻寂静,风吹过甚至能听见窗边铃响。
白鹭不同秋鸢,加上袁叶离本身摆出这个架势来,就是要聊天了。“可是……娘娘都上过战场了!”
“不冲阵杀敌,永远是百搭。”袁叶离没有多加解释,她终于觉得现在是在和人聊天,而不是木头什么的了。“我还见过你打架,可是也不见得身手就变好了。”除了不怕死这件事基本没变,其他的还是差不多。
白鹭愣住,站在原地,连看眨眼睛的次数都能想象出这丫头的脑筋转到哪一部分了。她语带迟疑,这样看来一双不大的眼睛竟有几分水汪汪:“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可是,徐州城那里……娘娘都那么厉害了,那么再厉害一点……”
袁叶离干咳,“那里的事情就莫要提了,”没有同归于尽算是好的。“战场上不同。”
简单明了的结论,本应结束了这个话题。
却见白鹭开口道:“这句话,铭一也是说过的。”
袁叶离抬头,白鹭说话虽然没有条理,可是当自己起话题时从来有根有据:“如何?”
白鹭为难:“当初我们没能到敌军那边去,是负责接应的。奴婢跟着洛大人到门前去,是洛大人亲手将宁王折腾残了的。”这个折腾残了,就是字面上意思。应该是卫晟云的命令,这样一个皇兄留着,终究是不好的。
而当初的队伍中,就不见白鹭。不浪费人手,却是白鹭跟到了外间。
袁叶离道:“那宁王说了什么?”
白鹭皱眉:“他说……你们两兄弟,手段差不多,结果也差不多。”看着袁叶离的模样,却没敢反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姑娘在徐州城,并不知道朝政大事,甚至连当初卫越辰如何上位,也是不晓得的。
袁叶离却睁大眼睛,片刻就回过味来了。
宁王说的两兄弟,是卫越辰和卫晟云,当初卫越辰杀了前太子而太子却没死,如今宁王被折腾残了依旧在苟延残喘,这两个结果自然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不知如何,宁王竟然知道前太子是还活着的!
而他的隐喻……宁王推翻的是卫越辰,而太子还在,然后宏国来袭。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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