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即使已经这样久了,这两个字落在卫陵川耳中还是指他那位待太子极为严苛的父皇,而不是宏国的皇帝。从他太子之位落到实处的那一日起,他就几乎没见过父皇的好脸色。唯独在合家欢庆的各种节日里,有大红灯笼与丰盛宴席的时候,他会看见父皇拍一拍他的肩膀,大笑着与他举杯。那就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宏国陛下姓华,名守玉。回忆湮灭在长长时光之中,这个名字不是卫陵川在来到宏国后知道的,一国之尊,怎会容许旁人直呼他姓名,他接触的上等人又只有华守玉的妹妹,曾经出嫁如今又守寡的公主。那名字仿佛就是只能被刻在白玉之上,记于祠堂之中,只能被人跪下膜拜的。

    他年轻时曾娶过一位皇后,可是皇后早逝,只余下华佳琪与华佳怡两个女儿就撒手人寰。这位皇帝悲痛至极,最后这悲痛化为了对女儿的宠爱。在宏国,公主的地位本来不高,然而他亲手打破了这样的惯例。

    两人都长于锦衣玉食之中,加上天生的好容貌,生来就是要让人追捧着宠爱的。她们唯一的区别大概在于,华佳琪记住了母亲在世时的一切,而华佳怡对自己的生身母亲没有丝毫印象。所以一个长成了一朵带刺的玫瑰,一个却俨然是温室里的娇花,清纯脱俗却注定不能久存。

    卫陵川并不知道,两位公主现在如何。因为在宏国的那段时光,他断绝了与上流阶级的一切来往,只知道华佳怡嫁给了自己的弟弟,那位隐忍十多年的三皇子,卫越辰。

    他步入堂中,身穿一套米色的衣裳,布算不上好,缝纫也不精致,然而这些日子的折磨,早已让昔日尊贵的皇子不再在意这些。

    一国太子,沦为男宠,最后甚至被锁入狱——这世间的苦并不止一样,可归根结底,都是同样的折磨。从前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却要他抛弃尊严和身体才能够拥有。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世间的苦,从来不是让你忍耐一下就完了的,即使你肯放下尊严家世,可是还不一定能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多数人或许都能接受前者,却要很痛苦才能扛下后一样。

    他脚戴镣铐,在旁人的驱使下,一步步往前。卫陵川面无表情,注视着地面白玉砖,仿佛一个受尽了折磨的下层人,已经全忘了用十多年刻入骨子里的尊贵。

    要摧毁一个人,永远比培养和提拔简单。

    白玉为堂金作马,宏国富庶的程度可见一斑。事实上,宏国的富庶,基本全是前朝剩下来的,这个国家实际上已经外强中干。齐国是经商大国,各地珍宝不少,而宏国的优势在于军事。若不是齐国气运好,前朝出过一个大将,名唤凌真将军,擅长以奇兵取胜,才定下了盟约。而后来有卫晟云,否则莫要说谈打退,求和恐怕是妄想。

    据齐国细作所言,宏国皇帝华守玉是个极度喜爱藏私的人,好东西都必须上贡,所以宫里才如此。

    如今看,他们所言当真不虚,只是此时卫陵川已经没有心情想了。这么些日子来,行刑的人再没让他回答过问题,虽然从一开始卫陵川就知道,那些问题问了只是为着凌辱他,根本无人在意答案,可是这仍然昭示了一件事——恐怕华守玉,早已不在乎他藏着的秘密了。

    卫陵川并不知道真相如何,横竖最后结果只能是一个,他被拖回去继续打。

    他不会对行刑人产生什么感情,他只是已经失去了反抗的信心和勇气。刚刚来人好好教过他行礼的方式,所以卫陵川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口呼万岁。

    声音单薄而苍凉。

    跪下时,连合上的双手都是颤的。

    他知道他在害怕这个男人,从心底的怕。可是这个人依旧冷漠的想着,仿佛旁边有另一个人看着如今跪拜下去的自己,并大声地道:真是没出息,已经落到了如今地步,再差不过死,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于是有一点点想笑,可那点笑意,湮灭在了心底,再也没能冒出来。人对自己的状态,总是有些预感的,即使他找不来一个对比的人,也知道自己离一个废人不远了。作为曾经的太子,应当立在万人之上位置的人,他很清楚要废了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并不是斩断四肢废去一切表达能力,而是让他背弃自己从前的信念。

    华守玉坐在椅上,那样高高在上的人,让人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卫陵川听见他道:“端惠公主刚刚被抬了回去。”

    端惠公主。他知道是谁。

    那个从花街柳巷里将他带回来,留在自己宅邸里的人。她笑着对他说:“不必怕他们,跟着本宫就是了!”那样豪爽甚至看得他愣了的笑容,红石耳环摇荡着,却被她的笑容映照的失色。

    像是朝霞。

    嫁过人并不能减了她的魅力,年龄与阅历也无法损耗她的风采,反而沉淀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比他见过的所有公主都要大气,曼妙身段并非衡量女人气质的唯一标准,在一个美人真正站在你面前时,你会发现那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有空有皮囊,用妆容与首饰衣着堆砌出来的女子,才会认为那是必要的。

    齐国审美并非如此,可卫陵川几乎沉溺。

    华守玉的声音仿佛从离他很远的地方传来:“端惠又在宫门前跪了三日,只为了能将你带回去。”

    原来此次见他,是为了这样一件事。卫陵川依旧没有抬头,可是指尖已经不那么抖。他知道他不能辩解,甚至在华守玉下令之前,都必须跪着。等了半日,皇帝继续说:“已经这么久了,若不是前些日子有人报信来,只怕你早就死在了天牢里。”

    卫陵川依然没有反应。

    他没见过宏国皇帝,一国之君岂有来看他这个小小男宠的道理?所以不知他的个性人品,就算知道,又如何?他卫陵川,从来就不是能赌博的性子。先帝常常骂他榆木脑袋,已经有三分胜算,还不敢去冒那个险。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赌的能力。

    一个连见到敌国皇帝,听见他口称朕,仍然心情死寂,毫不憎恨的前朝太子,离废物已经不远了。

    “朕听人说,你在天牢里多时,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更没有问过端惠公主。朕杀了你出身的那个青楼的人,还是没能问出你是哪里人,你的身世全无踪迹可寻。”

    卫陵川听见这话,心里却理清了几件事。

    他曾经吐过口,说过自己的身份。可是那时候,牢里几乎无人当真,如今若不是奴才们瞒着不上告,就是害怕皇帝骂他们失职。连天牢中侍卫都知道,而且足以让他们噤声的事,到底是什么?

    而一国皇帝,来关心他的身世如何……会不会就是他想的那样?

    遭了许多磨难,卫陵川总算是长了心眼。可是想完,随即冷笑一声,是对着自己的——已经到了这样地步了,难不成还指望着故国有什么希望不成?

    时间是个好师傅,至少它教会了他绝望。

    却听华守玉接着道:“你想不想知道,来报信的人说的是什么?”

    卫陵川没有抬头。可他的视角里,看得到一角皇帝的黑靴,擦得那样干净,纹丝不动。他终于开口,连声音都是沙哑的,不带半分属于人的温度。“奴不好奇。”

    奴,呵,多么可笑的自称。可他的确应该如此,而这些称呼和细节,在在提醒着他,警告着他,他卫陵川如今只不过是一介奴仆,属于他人的物件,仅此而已。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一点一滴地磨砺掉他的自尊。

    连挽留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已经没有挽留的必要了……

    华守玉大笑一声:“是么?”似乎靠近了他,抛下一句:“你倒是识好歹。可惜啊,”语调慢慢拉长,能听出中年男人特有的粗犷来。“真正的识好歹,又怎么会勾引上端惠?”

    是。他是个奴颜婢膝,毫无身份,靠着媚惑主上才能苟且偷生的男宠。

    卫陵川不觉得苦,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苦了。

    “前来报信的人,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才递上来信息的。”华守玉的声音渐渐变得冰冷,仿佛一把冰刀,靠近心上,直到滴下冷水,将那肉造的心染得极冷。“朕在齐国的所有细作,全部都无声无息的死光了。”

    卫陵川依旧不语,他一直知道齐国内有细作,却不曾想会全部被找出来。他那位皇兄,可真是胆大心细啊。他稍稍有了点头绪,接下来会是什么事。两国纠缠不休,迟迟没有一个了结,这些事情他是知道的,可他却在许久前,就和齐国断了联系。

    故国……

    烧得漆黑的心,几乎记不得,该如何才能继续跳动。

    可是他听到下一句话,就几乎失态。字字尖刻,悲鸣入骨。

    华守玉说:“齐国内乱,前些日子晟王联合宁王上位,杀了卫越辰。与此同时,朕的人亲眼看见,宫内行了宏国公主华佳怡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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