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堂中,一片寂静。
袁叶离没有说话。屋外的风已经停了,只余下透过窗棂的日光,依旧明亮如昔。秋鸢试探着问了一句:“小姐?”
许久才换来袁叶离的一句回答:“无事。”又说:“去案上取一本书来。”
秋鸢应是,然后取来了。整整一个午后,袁叶离都在看书。其实书里的字句,能读进去的不多,甚至于有些过往很喜欢的段落,现在看来都是平淡无奇的,仿佛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对书的乐趣。缓缓翻动着页数,这样就比往常看的慢。
到得傍晚,宫外依然没有消息传来。
袁叶离不动声色,屋里的人却是有些不安地过了一天。秋鸢与春燕是在王府里的,然而见过了凌太妃的手段,也都不说些什么。而染晴与景月,两人竟然也不过是在那里看着王妃的动静,也不会跑来袁叶离面前求个说法。
春燕是个和善的,悄悄地问了她们一句,才得了染晴的解释。
染晴一看就是个性子偏激的,看着春燕,就有些不屑地道:“咳,你不懂啊。”
春燕确实不懂。见到她这个模样,染晴就叹了口气,虽然模样看起来不耐烦,却仔细地说开来。“这事情看着不怎么复杂,其中的道道也少。如今这宫里,剩下的,都是些残枝败柳了。”
这叫做不怎么复杂?
染晴似乎有些奇怪,就只好接着讲:“唔,大约就是,从入宫的时候开始吧。宫里一大半人,都是成帝那时候留下来的,循的都是那时候的旧制。成帝仁慈,虽然宫里从来不缺那种事情,”染晴说着,还像说书人那样在脖颈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但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染晴说话白得很,全然没有上位者那样的修辞和婉转。春燕总算明白为何染晴在旁人面前不如何讲话,因为她学不来旁人的那样调子。“皇后娘娘又是个仁慈的性子,这风气就让宫里的人跟着仁慈起来了。”
很直白,直白到粗俗的地步,但春燕却有些感谢染晴的直白——倘若用婉转些的语气来讲,那这话春燕多半就听不懂了。“所以那位娘娘……六宫散尽之前,宫里的情势,已经很凶险。”
春燕点头。
这一段她是听得懂的,皇后被废,一时之间其他人又说不上话,按丽妃那个指着谁就能杀谁的样子,这样不说凶险,还有什么情况是凶险,春燕想象不出来。
染晴看她似乎没有问题,遂继续:“进了宫,要出去就没有那样简单。”染晴没有叹气,很显然早就接受了现实。“偏偏这件事又发生在陛下登基许久之后,如果从一开始,掌权的人就是丽妃,你相信我,会有一群人趁着发散宫人的机会逃出去的。”
发散宫人?
“这事你知道吧,就是改朝换代以后,会将宫里的老人放出去一批。”染晴道:“但是现在,就算是在宫里宫外有些人脉的人,恐怕都是逃不出去的。除非是入了宫,得了主子的垂青,这样或许还能期盼,主子娘娘将我们放出去。”
染晴的声音动听之极,不是丽妃那样的空灵透彻,然而却像小孩子一样,有点可爱,单听声音不听内容,如同一只活泼的白兔。春燕听过的声音之中,小姐是透着几分知性的沉静,白鹭是活泼又直接的健康,秋鸢是偏弱的文静,只有染晴,明明声音是那样的,却说着无比世故的内容。
春燕点头。
两人是坐在花园里,染晴看看左右,见没有人,就似乎不乐意端正仪容了,将脚伸出去。她是坐在一张不高不矮的小板凳上,这样伸直了腿,就似乎舒服了许多。“可是谁又能碰上一个仁善的主子?这里逃出去的宫人不多,我估摸着就十来个吧。”染晴耸肩。
春燕还是不大信染晴说的那些话,这个丫头,一看就知年纪不大,说话的口气却仿佛她单靠眼睛和耳朵,就能推测出这么多事情来。可是她仰着头,背靠着矮矮的落灰的墙,仰望着那一片不大的天空:“然后,死一批,伤一批,发落下去的一批。”
好像她说的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只是明儿个王妃要喝的茶叶已经用光了。于是春燕决定信这么一回。
“这样一来,宫墙里的那些人,还有什么没看过啊。接着陛下总算是仁慈了,散尽六宫,这时候,能逃出去的人,就都逃出去了。你猜这时候出去的会是什么人?自然就是办事得力,运气又好,在主子们面前得过些脸面,又没有得罪过长乐宫里人的那些了。”
听到这里,春燕明白染晴身上的那种奇怪感觉,从何而来了。
仿佛这宫里的事情,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她是只鬼魂或者动物,随时可以从宫墙内逃出去一样。春燕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人。染晴语气懒懒:“既然如此,剩下的是谁,也就猜得出来了。”
仿佛是知道春燕听不懂,染晴斜她一眼,然后扯一扯嘴角,笑得颓唐:“自然是我们这些,在主子面前不得脸的人了。你瞧一瞧他们的眼睛,不就是残枝败柳么?没了逃生的希望,又不得不在这宫内苟延残喘,偏生还不知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宫外自己的家人,是不是早就逃离京城了。”
是不是早就撇下自己,逃离这危险的所在了。
染晴没有继续说,春燕也懂了。就现在宫里的情况,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还算不得大事。何况,没有后果,一切依旧,只要知道这点就行了。染晴道:“我来这里……只是想看得清楚点,去御书房是不指望的了,去长乐宫也太过危险。何况,我也没办法。待在这里,如果你们那位王妃输了,至少我能死个明白,而不是被丢进了乱葬岗也不知怎么一回事。”
春燕皱眉,听这人的口气,她好像是来看热闹,而不是来服侍人的?这是什么人呐!
她继续说:“唔,你不往下问?我都习惯了人往下问的。如今这样,王妃最关心的,自然还是那位王爷,还有皇后娘娘了。不过我猜,丽妃多半不会在意这些。”
春燕习惯性点头。随后她忽然发现,为何染晴给人一种抽离感,因为她形容任何人,都用的是旧时称呼!
“你说错了……”春燕努力不扶额:“是贵妃娘娘,还有,称呼冷宫里的人,要用‘那位娘娘’来说才行!还有,是残花败柳,不是残枝败柳。”
春燕以为,宫里的人都懂得这些,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打杂的,在私底下从来不守规矩。
染晴“啊?”了一声,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她低声说:“还真的是宫外人啊。”
春燕没懂,也不想懂。
她转身离去,看看时辰,应当是去干活的时候了。闲聊一刻钟,已经够多了。就在她起身的时候,听见身后染晴说:“残枝败柳……没错啊,这宫里的花,从来只许有一朵,不是么。”
语气有些失落,却听得春燕困惑了起来。
宫里的花,只能有一朵。不是贵妃,就是从前的皇后娘娘。这样说来,染晴的说法,真的是半点问题都没有。而且说到底,这仪态之类事情,还不是守给主子们看的,私底下这样,只要运气好,还真不会遭罪。
不过看她说话的模样……恐怕也是从来没有人肯听,这样古怪的说辞吧。做一个宫女,就该做好宫女应该做的事情,好好和身边姐妹们相处,讨好主子,尽量争取点脸面,这样往后出宫时,就能多讨些赏赐,甚至有一间自己的店铺。进了宫就和外头的人不同,如果春燕还是那个在中书府里的小丫鬟,对染晴这样的前程也就只有听听看的份了。
可是在染晴那里,这样的前程好像也不如何重要。这样的染晴,又是怎么进宫的?
春燕耸肩,不往下想。
落日暮了西山,唤走一天的余晖。用过晚膳,袁叶离却独自一人入了屋,也不许旁人进来。她换了一套宫女衣裳,洗了脸上的妆容,也不戴首饰,一件一件都放好在妆奁里,只等着时辰到来。等了许久,秋鸢推门,端着一杯茶。
袁叶离没有说话,只听着秋鸢道:“小姐,可还需要别的什么?”
她摇头,然后起身推开门,独留秋鸢在其中。循着原先探查好的路线,袁叶离往和东宫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这些日子来,袁叶离并不是闲着的,她和沐雨搭上了线,又寻到了去冷宫的法子。
夜色很深。袁叶离走的这条路,月亮是能照到的,所以不需要打灯笼。她一步步的走,终于看到那座破落的宫苑。冷宫外守着两名侍卫,却都饮酒饮醉了,倒在一边不省人事。宫墙常年没有上漆,看起来更像是鬼屋,月色是冷的,自然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皇宫里最破落的所在,象征着落败的冷宫。假若宫墙能够言语,只怕早已写下来一段长长的历史。
袁叶离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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