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晟云说起今日之事,是在一刻钟之后。袁叶离靠着他的肩膀,慢慢的听着,却一直没有出声。屋中寂静,所有丫鬟与随侍都不在。
都说天威难测,然这一次,却是有些许蛛丝马迹可寻。卫晟云不曾告知袁叶离的是,他被卫越辰邀约,说是让他做回将军,重入军中。卫晟云摸棱两可的说要些许时间考虑,实际上就是在想全身而退的办法。他有前世的经验,知道卫越辰多疑,不会任由他离开。
说得难听些,一旦他入了军中,就会如同前世那般,沦为卫越辰手中的剑。卫越辰的性子,向来不是有功就赏,他会时时刻刻留意着,担心你夺了他的权。他要让卫晟云好好地留在自己手下,如此才能放心,放心这个亲眼目睹自己夺得皇位的皇兄,不会用这些阴私来威胁他。
卫晟云深明这一点。在皇权之下只有两个选择:留下,抑或离开。在现今时刻,离开绝对不是好选择,他无法确认卫越辰何时会觉得自己受到威胁,然后暗杀了他——那样等于活在每日的惊恐与担忧之中,而且要放弃王爷之位,等同抛下了家中一切。
他要留下,但留下之后又应当如何,谋逆抑或就这样做个表面上风光的将军?
前者是多么诱人的选择,但卫晟云深知,此时起兵实在不是一个好选项。但后者——是,富贵荣华亲手奉上,然而身在前线却担心京城有变,伴于君侧却如履薄冰,卫晟云不想选。
最重要的是,在这世上,并非你选了就一定能得到自己心中想要的一切。大多数时候,人无法如愿。
他入了书房,如同先前几次,伏与殿中,口呼万岁。但这一次,卫越辰没有把他喊起来。只是这样简单一个动作,卫晟云已经知道情况不妙。
他起身,卫越辰背对着他。两人只隔着一张书桌,现时天已经热了,书房四个角落都摆着冰块。良久卫越辰才道:“你来了。”
转过身,衣袖微动,是卫越辰那双眼望向他,仿佛在审视些什么。他的眼睛与傅乐颇为相似,叫人觉得诡异莫测。“你今日来,可是要请辞?”
卫晟云微微睁大眼,不曾想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被猜到。“是,微臣只愿日后云游四海,只怕不能担将军之大任。”
卫越辰微笑:“晟王战神之名曾名扬天下,何有不担大任的说法?”
却是忽略了他的前半句话。卫晟云笑,有几分讽刺:“可是最近的一次战争,最后结果是和亲。”转而又道:“如今百废待兴,外族安定,应当多培养文官势力,小小武将,不足挂齿。”
若是说得白些,那意思大约就是:谁当将军,其实没那么重要。同时提醒卫越辰,他不应费心于自己这个闲人身上。
卫越辰道:“朕并不是这样看。如果边疆不稳,恐怕内乱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两人隔着一张书桌,一个是擅于制衡的皇帝,一个是在军中用三年打出战神之名的王爷,两个人说的话根本不在一条线上。打了好几回太极,还没有人觉得够,已经从将军之位说到未来十年局势,卫越辰还在笑吟吟的留他。
倘若卫晟云不是耐性好,恐怕早已想着离开,但一想到离开的后果,卫晟云一阵心颤。袁叶离不曾知晓,前生卫晟云面对的是怎么样困境。
被情蛊所害,记忆紊乱,每日内心那股不安,就不曾消下去。而只有留在华佳琪身旁时,他才会稍稍平和些。而在战场之上,他是大将军,然而厮杀于战场之中却无一个目标。那样久的时间里,他承受着君皇的猜忌与同僚的信任。
军队自然没有那么单纯,有人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可是旁人的勾心斗角都是为了上位,而他卫晟云,是为着保命。
他就是卫越辰手中的剑,为他斩杀来敌却从未被放在心上,人人都知他是战神,可是卫越辰就如一条毒蛇,时时刻刻威胁着他。
前生卫晟云战胜归来的那一场战役,代价是欧阳暮丹的死。那时他不知情蛊之事,然则战友的死亡让他撕心裂肺。欧阳暮丹当时是死在战场上,然而当他归来日,想卫越辰要求好好下葬功臣。
那是在卫越辰上位以后,卫晟云的唯一一个要求。
而当时君主的声音,冰冷彻骨。他说:“为何朕要放过一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临阵脱逃。卫越辰当真好意思那么说,而欧阳暮丹不过是看情势危急所以行战略后退。可是卫越辰就已此为借口,甚至扣下欧阳暮丹的兵器,不让它随主人入棺。那时他刚刚得胜归来,他是战神也是王爷,表面上他受尽了帝皇的嘉勉,实则呢?
是啊,前生他收过许多赏赐。一把宝剑,出鞘后能看到上方沾满尚未干透的血。一首帝皇亲笔书写的诗,其藏头却是‘功高盖主’。他卫晟云苦苦熬到了死那一日,卫越辰仍然在怀疑他。
战场上腥风血泪形势诡异莫测,可终究难测者并非兵法战阵而是人心。
卫晟云冷笑,即使他不娶袁叶离,恐怕君皇也不会放过他。
半世戎马,换来这样的结果。可前生卫越辰是一个好君主,他从未残害过人命,唯一缺点,就是多疑。所以直到入殿门之前,卫晟云都还没有想好。
说到底,他与袁叶离是一样的性格,有善则报,有恶即惩。然后卫晟云就听到了,那句让人绝望的判决。卫越辰似乎是和他打太极打得累了,拂一拂额前碎发,抬眼望他。
视线冰冷,一如当日他说不予赏赐欧阳暮丹之时。“朕已将袁叶离之父下狱。”
袁叶离,袁浦阳。卫晟云立刻知道自己压错了形势,卫越辰同他一样,都在试探对方。卫越辰就没有想过留他,这一世不同了,他娶的人是袁叶离。而拉拢文官,是卫越辰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卫越辰……怀疑他造反。
他能想得到的事情,卫越辰自然也能想得到。在卫越辰的角度看,文武百官之中,他是最有可能造反的那一个。曾拥护他上位,在军中有一定威信,甚至在徐州城里,还可能经营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天下之人都知道战神名号,不会不支持他。
卫越辰是如此多疑,从派卫晟云到徐州城一日,就从未信任过他。他或许猜不到太子之事,然而却多多少少能看出卫晟云有谋反之心。
无论他是否娶了袁叶离,他都会觉得他就要造反。卫晟云猜得没错,这个皇帝的确是在疑心他。而他如果接了将军之位那还好,就乖乖的留在他手下做他手里最好使的武器;如果他不肯……卫越辰什么时候想起了,就什么时候派人杀了他。
而现在又算是什么,一个警告?卫越辰要以他的岳父来制衡他,迫他居于将军之位。这个皇帝心中之意实在难测,他既放不下心,却还是要用他。
卫晟云记得小时,卫越辰极为珍惜他殿中的东西,每件都要放好不能挪动,甚至不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换了旁的摆饰。他那时只是对卫晟云笑一笑,说:“东西要摆在自己眼前,我才能放心。”
多疑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卫越辰如此多疑,却偏偏成了大齐的皇帝。
“为何?”
“因他在徐州城中与傅乐勾结,罪无可恕。这是丽妃所说,千真万确。”
卫晟云几乎要睁大了双眼——眼前人就为了一个妃嫔之言,就将袁叶离的父亲下狱?为何?他冷笑一声:“微臣记得,本朝女子不得议政。”
他的牙关几乎要抖了起来。那是她的发妻,袁叶离的父亲。如果这个消息传到她耳中,他的妻又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不会追入天牢,会不会如同上一世那般选择离开他。卫晟云无法理解卫越辰的行为,她是被李家的女儿迷晕了心?
“丽妃有所不同。”卫越辰立刻回答,随后才想起要加上一句:“朕就是皇帝。”
言下之意,定规矩的人是他。卫晟云一口气咽不下,他说要派人保护没有用,只要皇帝下令,袁家不得不从。是啊,皇帝,在这天下,他卫越辰岂非大齐的天?
……那么倘若他要与天斗,那又如何?
卫越辰微笑:“那么爱卿会如何选?”
卫晟云道:“不知陛下要微臣选什么?”
两人同样姓卫,同样是皇宫里出来的人。应答方式差不多,都是先行反问,因不熟知对方意图。让人唏嘘的是,他们的称呼渐渐变了,到了此时此刻,君臣之间地位,已是泾渭分明。
室内几许寂静,卫越辰在椅上坐下,抬眼望他。卫晟云却似乎被他这样一个动作激怒,然后他道:“或许微臣该说,陛下希望微臣选什么?”
只是改了几个字,意义却完全不同。卫越辰似乎有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只是继续直直地看着他。屋内气氛寂静,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了许久,午后阳光猛烈,直直刺破窗帘入骨,一如屋中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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