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晟云久久在京城未曾回来。袁叶离远在徐州城,却时不时会收到他的信。
他也曾寄信给袁浦阳,在信中承诺自己只是一时脱不开身,一定回来迎娶袁叶离。这封信自然没有那么详细,但却有王爷的金印在上,加上又有一纸婚书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脱开了关系。且两人的关系在京城时就有,当时袁浦阳也清楚得很,渐渐地,那些说闲言闲语的人,当真就这样失了影踪。
袁家如今的日子,过得极其悠闲。袁辰玉没有跟到徐州城,他留在了京城备考,在齐国,孝期过后新帝往往会开恩科,如今袁辰玉拜在京中名师李柯名下,他的目标是进士。
倘若能中进士,袁家在朝中的势力自然也不愁发展了。不过袁叶离却清楚,这是袁辰玉自己的意思。男孩多半晚熟,但此时也有了自己的决断。
至于袁家中的其他人,也渐渐渡过了当初到徐州城的那种不适应感。比如袁梦莹,她最喜爱读话本,不久因为发现徐州城的话本更多,更新奇,也就开心地留了下来。
甚至于,因为身处徐州城,过去那种勾心斗角的风气竟也淡了许多。比如从前最爱为难人的一名姨娘,如今竟也能与袁叶离相谈甚欢了。
但在黑暗之下,却是更深沉的浓雾在蔓延。
卫晟云远在京城,他们只靠书信联系。每封信中都会附带京城的新奇物事,袁叶离还曾打趣他,有时间找这个,还不如早点回来。
回来,而不是过来。一字之差,天渊之别。袁叶离自己也不曾察觉,自己有多么喜爱这座城了。那一次,卫晟云为着解释,用了信鸽来送信,半夜信送来,她在被窝中阅读,却自感觉到了一丝温暖。距离并非分隔两人的理由,心才是。
他们经历了太多,小小的等候,此时此刻看来竟微不足道了。
一切都在进展,而此时此刻袁叶离坐在相思阁之中。
相思阁,沉香阁。
沉香乃是一种药物,相思子也是。然则前者无毒而后者有,单是名字就可以听出她们的不同。同样是烟花之地,但是他们却比烟雨楼要高端许多。当中十二名头牌,名字各有典故,也有她们擅长的技艺。
你入到其中,不会觉得自己进了那供人取乐的地方。首先是一杯香茶,然后上了姑娘给你表演,等到出来时,被哄得晕头转向,怕还以为自己进了桃花源。
在徐州城中的商贾,不少人羡慕呐书香门第,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氛围,因此陈暮凉的生意做得极好。陈暮紫,陈暮凉,一听就知她们是姐妹,然则当中经过多少周折,袁叶离却并不清楚。
凉并不是一个常用的字,除了那不识字被读书先生糊弄的人家,无人会希望自己家的孩子天生凉薄,且凉又是从凄凉中取出来的,意思更是不好。
但是这位妹妹,却是自己改姓,谁人看到了她的名字,恐怕也知她来历并不简单。
两人关系似乎并不好,当日秋鸢联系袁叶离时,似乎费了好一番周折。但陈暮凉不讲,想必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
陈暮凉看一眼桌上:“我是暮凉,不知称呼姑娘叶离可好?”
袁叶离頜首:“可以。”
她笑意盈盈,两人看着对方相似的笑容,却随后就停了下来。“那就别多讲了,是我姐姐叫你来?”
陈暮凉愿意称呼对方为姐姐,袁叶离颇为意外,但却并无在这上多加纠缠。
她道:“我今日来确实有事,不过……还望姑娘看看这些信,方才决定接不接。”她将一叠厚厚的信放在桌上,这叠信用麻绳绑紧,而最上方的却是一个两人都不熟悉的名字。
陈暮凉没有碰它。她耸肩:“姑娘确定,当中内容适合予他人取阅?”
“如果我不信你,”袁叶离也没有碰它,只是夹起桌上一块点心。“也不会坐在这里。”
茶的雾气在空气中缭绕开一层白色的梦幻。
陈暮凉并非那事事小心之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在烟花之地待得久了,你就会明白,在小节上留意只是徒然浪费精力,最后那小心翼翼的姿态落在旁人眼中,最后也不过是一个草木皆兵的名声罢了,对自己反而没有好处。
袁叶离不是这种人,陈暮凉也不是。
她终于翻开信,信纸一页页叠在背后。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读什么天大的机密,反而像在阅读闺中密友寄给她的近况。袁叶离拿着茶杯,慢慢观察对方表情。
这相思阁中,最有名的是这样一个房间。它用层叠红绡隔开门扉与外间阳光,即使是白日也有一种神秘感,距离让人敬畏,而它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一点。若当真要形容正是,红绡帐中入,梅花几度香。
终于,陈暮凉看完了所有的信。
她将信重新绑起,久久没有说话。两人同时举杯,看到对方的动作,不由得愣了,最终讪讪地放下杯子。“袁姑娘,你来这徐州城……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自打来到徐州城以后,袁叶离就没有好好算过时间,也许她算过的,但是已经不记得了。而现如今,算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陈暮凉道:“我到这徐州城,已经十多年了。”
她们并未入正题,但袁叶离却听出了弦外之意——此事当真与杨柳有关。陈暮凉叹口气:“那时候,洛三娘还是城中名妓,与我姐妹相称。”
洛三娘。
袁叶离曾见过她一次,她与陈暮凉的气质颇为相似,至少在她这个京城人看来是这般。
危险、妩媚……引人垂涎。
袁叶离没有讲话。
看着陈暮凉的眼神,你能够意识到,她已经沉醉在了过去之中。
“那时候,徐州城里有一座楼,即使是在这里,也可以称为金雕玉砌。可是突然一日,那楼被毁了,主人全身受伤地到街上哭号,可是无人理她。”
陈暮凉摇摇杯子。“她在烟雨楼赚的钱并不多,但她却不是靠这个谋生的。”
“我等这一日,”她望向远处:“已经等了许多年。”
陈暮凉明白,洛三娘得罪的人太多,终有一日她会落入网中。而现在,她的局编织了许久许久,终于遇到了一个同谋。在这烟花之地,无有一言堂之说,但她确实被对方压制许多年。
“袁姑娘,你听过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个君子,却也遵守这个规则。”她目光如炬,盯着袁叶离看,却又不使人觉得难受。
“你这里的甜点真是美味。”袁叶离说起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两人对视,知道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人。
这并非利用,而是两个有心布局的人,最终走到了一起。目的一致、过程相似的双方,总会碰上彼此的。如若没有秋鸢牵线搭桥,陈暮紫知道自己一定会找上她。
那些有能力的人,几乎都能够发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这并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们的利益一致。袁叶离很清楚,自己这次是找到人了。
都说相思阁是唯一与烟雨楼不对盘的地方,如今看来果然非同一般。
想到这里,袁叶离突然笑了,笑得那样美。
“袁姑娘,祝君安。”
君安。
简简单单的两字,却是袁叶离始终达不到的盼望。
眼前的女子发上乃是金钗,那么的俗艳,但她身上却有一种出尘感觉,是洗不脱的。有些女子以为青春才是女子的极致,然则并非如此。青春像是烈酒,当她沉淀下来,就会有种与众不同的味道。那是少女没有的气质,等到这美酒倒入杯中,风韵犹胜过往。
为何有些人宁愿与少妇偷情?陈暮凉身段玲珑,一言一语间如同狡猾的猫引人陷落,观者明知花朵有刺妖精有毒,可是他们心甘情愿落入陷阱,只是为那片刻温存。
陈暮凉就有这样的魅力。袁叶离为她不经意撩开肩上黑发的随意而惊艳。
袁叶离婉然一笑,眉间风情如同一只偷到腥的猫,可是双眼却又那样清澈,两种复杂的气质糅合在她身上,这就是经历过光明与黑暗的她。此时看来,她们并不比对方逊色。
“你也是。”
两人举杯,近乎透明的茶杯轻轻一碰。
袁叶离正要离开,却瞧见陈暮凉忽然起身,去了那窗前,撩开半截红绡,看着外间风景。这楼并不算高,但足以让人体会到站在高处感觉。良久她回身向她走来。这样长的一段路,袁叶离看着她,不知不觉陈暮凉已经来到她眼前。
翩然应当用来形容舞姬,但此时用来说陈暮凉,却似乎无任何不对之处。
她道:“你可愿随我来一个地方?”
袁叶离挑眉:“是何处?”
“就在这里,”她指指地面。见袁叶离不解,方才道:“相思阁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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