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七、我未成名君未嫁

    送走詹天佑,已经是近中午时分。因为要举办毕业生的散伙饭,孙元起在办公室稍微收拾一下,便来到学校的食堂。

    还没走到食堂门口,孙元起就看见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张元济等几个老师则做在树阴下乘凉,见到孙元起,便起身招呼大家:“百熙校长来了。”

    “抱歉,抱歉,我来迟了,劳大家久等!”孙元起朝在场诸人拱拱手。

    罗振玉摇着折扇:“不是你来迟了,而是我们这些饕餮来得太早。”

    寒暄一阵子,见大家都已聚齐,师生五十余人便互相谦让着步入食堂。

    食堂大厅里早已摆好五六张桌子,桌上布满各色冷菜果碟,酒盏碗筷排列整齐。看来张元济和食堂为此准备良久,不说菜品荤素搭配、南北兼顾,连座位上都黏好姓名纸签,这样一来,大家就不用太多客套,按名落座便是,省却无数麻烦。

    俗话说:无酒不成席。今日这顿散伙饭断然少不了此等杯中之物。等大家各自斟完酒,作为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张元济起身致祝酒辞: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中午好!

    “今天,我们在此欢聚一堂,既是庆祝同学们四年学习结束,学业有成;也是欢送同学们奔赴四方,为国家民族的强盛而奋斗。

    “在这里,我要代表学校,赠送给同学两句诗:入学初识门庭,毕业非同学成。涉世或始今日,立身却在生平。

    “最后,为学校的万世不衰,为老师的身体健康,为同学们的似锦前程,请大家满饮此杯!”

    “干杯!”

    “饮胜!”

    在喧闹声中,大家各尽杯中酒,然后开始宴席。

    孙元起早在数年前已经下定决心戒酒,可在今天这个场合,是无论如何都要喝一点的。可一旦开了头,那后面就刹不住了。张元济、罗振玉逗酒,都是同事,还是自己前辈,不能不喝吧?每个系的学生过来敬酒,相处四年,情深意重,不能不喝吧?

    这醇厚绵香的二锅头,在贪杯的酒客看来,实在是无尚良品。可对畏酒如虎的孙元起来说,只觉得一道火线自嘴里顺喉而下,然后在肠胃里翻江倒海、折腾不休。八月天本来就热,再加上烈酒,一来二去,就觉得有些迷糊了。

    孙元起喝得有点多,那些学生也喝得不少,况且他们多数都是未经酒场的愣头青,上来便一阵猛灌,结果菜还没上齐,就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也多少都有些酒意,各人或端着酒杯四下找熟人捉对厮杀,或搂着好友说些平日难得吐露的心里话。

    怕在学生面前失态,孙元起和同桌的几位老师告了个罪,便端着一盏浓茶,走到门外散散酒劲。

    茶还没喝完,就见左功先端着两个酒杯走出食堂,抬眼看见自己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便晃晃悠悠地寻了过来。看这零乱的脚步,就知道他一准儿没少喝。果然,离了四五步远,就能闻见他浑身扑鼻的酒气。

    “执中,你喝了不少吧?”孙元起关心地问了一句。

    左功先吐字都有些含混:“呵呵,孙、孙先生,我、我还行,没太喝多少。”

    孙元起心里暗笑:就你这样,还没喝太多少?看来果然如别人所说,没喝醉的都说自己醉了,喝醉酒的反而说自己没醉。

    还没来及说话,左功先把他手中的酒杯递了一个过来,看孙元起接下,轻轻一碰杯:“感、感谢先生这些年的栽、栽培,学生终、终生不忘!谨、谨以杯中酒,祝先、先生生活静好,万世顺、顺心。”

    看他说话磕磕绊绊的样子,孙元起知道他现在这样完全是强撑,再下去一杯酒,保准得醉翻在地。当下连忙拦住他酒杯:“喝酒倒不急!我们师生分别在即,以后不如何时才能再见面,不如乘此机会,说说你未来的打算吧。”

    前一阵子,孙元起已经知道左功先、李国秉几个人要到上海工作,故而由此一问。说话间,孙元起夺过他手中酒杯,搁在地上,拉着他在长椅上坐下。

    “未来的、打算?”左功先迟疑地重复一句。

    孙元***点头:“是啊,你未来打算做什么呀?是继续研究物理呢,还是准备做些别的?”

    不知是天热,还是酒劲上涌,左功先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挣起。忽然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将面前地上的酒盏抄起来,不假思索就往嘴里倒。喝完一抹嘴,然后转过脸直勾勾地盯着孙元起,说话也不磕绊了:“先生,学生想拜托您一件事,成不?”

    “说吧!”孙元起也有些纳闷,平时挺豪爽的左功先今天怎么还要靠酒来壮胆啊?

    左功先喘了几口粗气,才把心一横:“学生想请你做一回冰人!”

    “冰人?”孙元起虽然来了清朝这么久,多少还是有些隔阂,比如眼下便不晓得“冰人”就是媒人的意思,于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嗯!”左功先重重地点点头,“我、我欢喜赵景惠……”或许是心虚胆怯,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几至不可闻。

    近在咫尺的孙元起倒听得清楚,总算猜懂了大致意思,估计是左功先暗恋赵景惠,希望自己去做媒。屈指算来,赵景惠周岁已经十***了,在清朝固然是“剩女”、老姑娘,便是放在二十一世纪,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且左功先这个学生,孙元起认识了四五年,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小伙子,两人很衬。当下便点点头:“要我做冰人自然是没问题,关键要看你们两个、还有各自家长同意不同意了。”

    左功先闻言笑容满面,一声“谢谢先生”还没说完,便如烂泥似的醉倒在长椅上,人事不省。

    孙元起见状哭笑不得,也闹不清这小子是酒后乱性,还是酒后吐真言。只好请几位学生先把他抬回宿舍好生照料,等醒了再让他到校长室找自己。

    等到黄昏掌灯时分,醒酒之后还有些迷糊的左功先,才一步一步挪到校长室。看着孙元起满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羞赧得头都抬不起来,局促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孙元起知道,在清末虽然民风已经逐渐开化,可婚姻还是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少之又少。正如《孟子》中所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像左功先这种,已经是够前卫的了。

    当下也不再取笑,请他在椅子上坐下,又沏了杯热茶递过去。等他稍稍镇定,孙元起才隔着茶几正色问道:“西方大诗人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青年男子喜欢上一位女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今天中午,你请我做媒人的事,我想知道是你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

    左功先抬起头,又迅速低了下去,嗫嚅道:“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不敢说……”

    看来,他中午所言,真真是“酒壮怂人胆”。

    “在此之前,我首先要说清楚,老赵一家可是清白人家,前几年山东遭灾,才逃难来北京。正好我那时候没结婚,很多事情不会做,便请他们来帮忙。直到现在,我依然承他们的情。”虽说在雍正年间,已经明令废除贱民等级,但社会上对于卖身为奴的人家还是非常歧视,娶妇嫁女都有障碍,所以孙元起要点明这些。

    说罢,孙元起又问道:“那这事你家父母会同意么?”

    “父母亲早就催着我结婚,他们会同意的!”说着,左功先抬起头,“我是真心欢喜她,真的,即便父母不同意,我、我也……”

    说着说着,自己有些底气不足。

    孙元起心里大致有了数,便道:“现在只是你喜欢景惠,景惠和她家会怎么样,我还不太清楚。我须先去询问下,才能给你回复。你看如何?”

    左功先点点头:“谢谢先生。”

    吃完晚饭后,孙元起趁着月色权当散步,一路走出经世大学,来到校外赵家的小四合院。赵家五口人刚吃完饭,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吃西瓜,见到孙元起叩门,一家人顿时丢了手里的物事,跑到门口迎接。老赵以为有什么事情,连声问道:“老爷,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么?”

    孙元起笑道:“中午多喝了点酒,晚上还有些酒意,便趁着月色出来走走,结果就来到了这里。叨扰之处,还请不要见怪啊!”

    老赵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难得老爷有空出来走走!能来俺老赵家,是俺家祖坟上冒青烟呢,要说别的,就是俺不知好歹咯!以前在山东老家,就是县里当差的衙役到村上,也不会去俺家坐坐。谁曾想,如今比知府大老爷官都大的也能来,这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么?来来来,快屋里请!”

    一边把孙元起往院子里让,一边还吆喝:“景惠,赶紧把院子里的竹椅抹干净!景范,还不去打水把院子里泼泼,好让老爷乘凉!景行,你杵在那里干啥?去挑最好的西瓜,用井水镇了,切与老爷解酒!”

    家里的两儿一女,顿时被老赵使唤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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