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春水新生不满塘

    刘斌听完,说道:“先生,您说的也许是对的,但事有轻重缓急,两害相侵取其轻!日本确实有吞并东北、华北、乃至整个中国的野心,可是现在仅仅是野心而已。可是现在沙俄侵占我东北、杀戮我子民,已经是血淋淋的事实。如不采取行动,东北万里山林、千顷沃土就非我所有了!联日拒俄好比是引狼驱虎,现在狼弱些,我们自然要帮狼,让他们势均力敌。最好是让他们两败俱伤,我们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孙元起心道:你可知道,老虎吃羊,饿了才杀,一次一头;野狼吃羊,饱后虐杀,一次一群啊!你们引狼驱虎的结果,完全是“决江海以救焚,焚救而溺至;饮鸩酒以止渴,渴止而身亡”。

    但孙元起保持了沉默,没有再说什么。刘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中日此次联合,属于“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比癌症晚期的病人,只要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就会不惜付出全部家当,至于明日会不会饿死、冻死?那总得先熬过今天再说吧!

    这个结果,比刚才马君武的答案更让人憋屈。在横滨至天津的航行中,孙元起常常为此中夜不寐,披衣起坐,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能做什么?你能为国家做什么?

    上了岸,看见天津街头依旧熙熙攘攘,一片歌舞升平。到了北京,繁华更胜,小贩们叫卖声争奇斗艳千啭百回,读书人施施然摇着纸扇漫步街头,几个八旗子弟提溜鸟笼说着闲话,浑似不知大清龙兴之地已被他人据为己有。在他们眼里,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烦恼事!

    师生二人雇上几辆大车,拖着在国外采购的设备图书,直奔城外的经世大学。

    新学年,经世大学又招收了一届学生。附属中小学也有了些名声,不少开明士绅托人把子弟送来学校就读。张元济按照孙元起的意思,对于这类学生是来者不拒。

    但凡能大老远把孩子送来读书的,家里都比较殷实。父母兄长怕孩子在学校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在校外租个房子、雇个佣人保姆什么的,日常好有个照应。便是那些家境不太富裕的大学生,凭着奖学金、助学金,每月也能到校外打个牙祭。在“学生经济”的刺激下,各种小商铺在校外官道旁应运而生。

    那个位置,本来最先是山东籍校工搭窝棚的地方,后来大家有了积蓄,相继盖起了小院儿。去年,老赵又从京城领了一大批人过来,那些人效法先辈,在稍远些地方也搭起了窝棚。就这样,百十户人家,再加上一二十家商铺,围着官道居然就形成了个小集镇。

    马车要驶进校门的时候,早有保安拦住。那群保安都认识孙元起,见孙元起走出来,连忙敬礼请安,自有人招呼搬运东西。孙元起特赦了刘斌,那小子顿时像出笼鸟、脱辕驹一般,撒开脚丫子就往校园里跑,分分钟就没了踪影。

    孙元起冲保安们摆摆手,自己一个人朝校园里走去。眼看着绿地上的捐赠石碑又多出一块,想来这段时间又有不少人慷慨解囊吧。不过自从在上面看到袁世凯的名字之后,孙元起觉得,神马都是浮云!哪怕上面出现伊藤博文、饭岛爱,也不会觉得吃惊。

    过了风雨桥,迎面看到操场上有一个班级在踢正步,孙元起有些惊异:按照道理,为期一个月的入学军训应该在九月底就结束了,现在都十月初了,怎么还有在军训的?

    人家在训练,自然不好打扰,却见远处树荫下坐着两人,其中一个居然是王闿运,连忙上前行礼。

    本年年初的时候,学校接到王闿运的书信,信中只有寥寥几句:“王某前时冗事缠身,接诵大函,未能及时奉答,愧甚愧甚!幸年来身体康健,手足轻便,偷得闲暇,或可外出访友。值此新春,祝诸君大安。”看看人家,什么话都没说,可什么话都说了,想表达的意思一清二楚。

    孙元起不知道这位大牛突然抽什么疯,时隔一年有半,还能想到以前的邀请。不过人家既然长了牛头,自然有资格耍大牌。大牛既然要来,怎么也没有把人往门外推的道理。按照蔡元培的说法:“大学之大,非有大楼之谓,有大师之谓也。”就是把建大楼的工程停了,也得省钱把大师请来啊。况且美国十八万美元已经到账,咱们不差钱!

    果然,寄了五百两差旅费之后没一个月,矍铄的老爷子就拄着拐杖出现在经世大学里。老爷子人不错,就是神神叨叨的,经常和孙元起说些有的没的。孙元起还不好和他犟嘴,最能当笑话听。

    要不这么说老爷子人不错呢?你看现在,孙元起给他行礼,老爷子一大把年纪还认真地答谢。就冲这一点,孙元起就尊敬他。

    问礼之后,孙元起才注意到王闿运身边站着的中年人,四十岁上下,瘦,高,浑身筋骨像是干农活出身的,可偏偏眉宇间洋溢着艺术家的气质——他不是乡村非主流,也不是军大衣哥。他是谁?

    见孙元起不认识,王闿运连忙介绍道:“这是老夫的弟子,姓齐名璜字渭清,号白石山人,我们湖南湘潭人。原是个木匠,老夫见他诗写得不错,便收为门下了。”

    姓齐、号白石山人,齐白石?孙元起觉得有些错乱,用不太肯定的语气问:“您是不是会画画?”

    中年人一口浓厚的湖南腔:“见过孙校长。敝人是略通绘画,怎么,你听过齐某的名字?”心里却在纳闷:咦,怎么这个人初次见面,就知道我会画画儿?难道我的名声已经传到北京啦?不能啊!是不是杨师兄跟他提到过我?

    姓齐、号白石山人、木匠、湖南人、会画画……貌似所有的特点都能和传说中的齐白石对应上。也就是说,眼前这人就是齐白石?发达啦!发达啦!怀祖、念祖,老爸给你留啥名人信札呀,只要让这位大神随意涂抹几幅,还不够你俩小子吃一辈子的!

    孙元起紧紧握住齐白石的手:“听过!听过!太听过了!您啥时候有空,给我画几幅画吧?润笔什么的都好说!”

    齐白石口中连说“行行行”,孙元起还不放心:“一定记得画啊!隔几天,我就去找您啊!”

    坐下交谈之后,才知道去年齐白石应朋友夏午诒之邀,到西安教夏太太学画。翻过年,夏午诒入京述职,齐白石也想见见黄河、华山、嵩山的壮丽景色,便与之同行。到北京后,夏午诒出于好意,想要推荐他为慈禧作画,又提议为他捐个县丞,均被他婉言谢绝。该玩的也玩了,想看的也看了,齐白石想就此打道回府。没想到老师也在北京,作为学生,自然应该在左右侍奉,于是齐白石就到了经世大学。碰巧学校缺少一个教美术的老师,张元济便找上门来。既可以陪伴老师,又可以赚钱谋生,一举两得,齐白石半推半就,接受了学校的聘书。

    见齐白石在学校已经有段时日,孙元起便指着那群学生问道:“齐先生,这些学生怎么还在军训啊?军训不该九月底就结束么?”

    齐白石给孙元起解了惑:“哦,他们是在上体育课呢。前些日子,学生们给张校长提议,说体育课上教的东西有趣无用,不如改成军队训练。张校长征求大家意见后,便改成这样了。”

    孙元起点头称许:“好!这样也好!”

    既然回到学校,少不得和张元济、和全校师生见面交流一下。家就在学校,也免不了和薇拉、小念祖一番亲热。薇拉天天奔波于实验室和试验田之间,一个夏天,晒黑了不少,不过中国话却因此流利许多,浑身上下透着干劲。看来她对这个任务全力以赴,真心投入。

    交流、亲热之后,孙元起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目前最紧急的任务,自然是《私立经世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二期的编辑出版。尽管在出国之前,编辑部已经在正常运作,可是很多稿件能否采用,还是需要孙元起来拍板定夺。尤其是孙元起在第一期的刊首语中提到“所有伟大的理论和思想,都是猜想出来的”,很多大、中、小学生大受鼓舞,写信寄来了自己的猜想。

    这些猜想真是千奇百怪,有些学生连最基础的科学常识都没有,就开始闭门造车,什么“星球为生物论”、“论重力乃人之错觉”、“浮力重力相对说”,看得孙元起冷汗直流:原来,民科的祖宗在这里啊!

    本来以为那堆信件中一无可采,结果在中间孙元起发现了令自己精神一震的文章,论文名字是:物质正反说。

    文章很短,从《老子》第五十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说起,认为事物必然有正反两方面。而正反又是相辅相成的,比如太极阴阳鱼。现在科学发展,证实物质是由电子、光子、中子等微粒构成。既然有这些粒子,从哲学角度推论,那就应该还有相反的粒子,并且构成一种未知的反物质。文章至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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