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  即使知道前方是陷阱,但为了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仰,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比如现在待在两米深的坑底的泷川悠一。

    对此早有预料的少年并没有摔倒,  只是慢悠悠地蹲下身,  将脚边的闪闪发光的宝石们捡起,然后才抬头与坑外关切又心虚的部下对视一眼。

    “以防万一,  你们知道我对待叛徒的态度的吧?”泷川悠一将手插进口袋,语调冷淡而轻慢,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无端生出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待命的黑手党们冷汗直流。

    中原大人吩咐他们布置陷阱的时候只说要抓人,没说抓的是泷川干部啊。

    要知道是泷川干部,  他们宁愿在坑底叠叠乐,  也不敢让他掉下去。

    要、要不实话实说,推到中原大人头上?

    会不会被重力碾碎啊?

    平日里无恶不作的男人们面面相觑,还没讨论出个结果,  听到动静的中原中也就走了过来。

    “上的来吗?”他没理会旁边的黑手党,只是低下头,  皱着眉向泷川悠一询问道。

    泷川悠一敷衍地点了下头。

    “大概吧。”他说着,将手掌覆在面前凝结的泥土上。

    伴随着一道柔和的光芒,  坚硬的泥土开始塌陷,逐渐形成了一个缓坡。

    泷川悠一收回手,散步似的走了上来。

    然后警惕地离中原中也远了一点。

    少年义正严词地表示:“谁捡到的就是谁的。”

    中原中也忍不住瞥了一眼他鼓鼓囊囊的口袋。

    这是什么?童话故事里躺在黄金堆成的山上打滚的龙吗?

    中原中也沉默,毫不怀疑自己在鱼竿上随便吊一个收藏室里的东西泷川也会跟着跑的可能性。

    这么想着的中原中也忽然又回忆起来——

    半年前,龙头战争。

    在得知涩泽龙彦打劫了gss的金库后,本来无心参战的泷川悠一冷着一张脸直接满大街找白头发的人打架。

    他甚至连某位异能力者头上的白色帽子都扯了下来。

    “谁在乎这种东西。”中原中也冷笑道,  “我听到了枪声,  受伤了吗?”

    “……没有。”泷川悠一活动了一下手指,  “只不过是异能使用得有些过度而已。”

    中原中也知道在对方还没恢复的情况下揍对方一顿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他快要忍不住了。

    可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并没有给中原中也开口的机会。

    察觉到不对劲的警察很快破门而入,在发现一地的尸体后,本就蹲守在周围的警车很快形成一个包围圈。

    带头的木村警部神色阴郁:“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泷川悠一瞥他一眼,甚至懒得说话,带着部下就准备离开。

    “这已经不是证据的事了!”木村大喝,他的正义接二连三地被挑衅,与以往不同的是,男人这次举起了枪。

    周围穿着西装的黑衣人们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他们对于在场的中原中也和泷川悠一十分信任,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化作无所畏惧的死士向前冲。

    泷川悠一侧过脸,忽然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他扬起下颌,轻蔑的视线落在愤怒的木村的脸上:“至少有了举枪的勇气,这很好。”

    “去他妈的黑手党。”木村让拉下枪栓,“里面有三个我的部下,最年轻的才二十一岁。”

    泷川悠一眨眨眼,回忆了一下那些蒙着眼的侍者。

    原来如此,佐藤说的“背叛”,原来是指发现了公安派来的卧底。

    “我杀人时不会留下血迹。”泷川悠一冷漠地回答道,“但凡你动动脑子,也知道哪些人才是我动的手。”

    木村让嗤笑:“那你也有救他们的机会不是吗?”

    泷川悠一抿了抿唇,余光瞥见远处的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

    同样发现了这两个人的中原中也皱眉:“泷川。”

    “没关系。”泷川悠一轻声,制止了中原中也插手的打算。

    本来就是他的任务,他还没用到需要别人来帮忙。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

    站在包围圈中央的少年一尘不染,他的神色淡漠似雾,偏偏背对月光时,眼里被映亮的一点也被黑暗吞没。

    “我本来就没有救人的义务,也无法与你口中那位二十一岁牺牲的警察共情。换句话说,他对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

    泷川悠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萩原研二显然愣了一下。

    这是个很小的动作,但他还是看见了。

    但泷川悠一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他一步步逼近,直到冰冷的枪口抵住他的胸膛。

    “在成为卧底的那一刻,他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不是么?”

    那是种怎样的眼神。

    就好像是蛰伏的野兽终于苏醒,它从丛林中踏出一步,惊散了萤火,气息以一种极具侵略性和攻击性的姿态压了下来。

    泷川悠一嘲讽地扯开唇角:“人人歌颂英雄,倒是没看见亲手将他们推上神坛的人伸出手。”

    “听到了吗,木村。”

    愤怒,迷茫。

    【“都是你的错,悠一。”】

    那天昏暗的光线下,白兰杰索的话回荡在耳畔。

    泷川悠一微微俯下身,一字一顿:“你的部下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你太弱了,都是你的错。”

    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惊起了鸟雀。

    club中嬉闹的人们仍在嬉闹,死亡被明码标价,不痛不痒地降临在那间宽敞的包厢中。

    萩原研二神色晦暗地按住了松田阵平的肩膀。

    泷川悠一垂下眼,看向掉落在地上的子弹。

    如果他不是异能力者,现在大概已经死了。

    木村让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混小子——”

    泷川悠一抬手,示意身后的部下们放下枪,注视着木村的眼睛时声音冰冷:“好好记住你今天的屈辱,下次要是再对我开枪,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大多情况下,把后背留给敌人是种极其愚蠢的行为。

    但泷川悠一转过身时却丝毫没有会被袭击的担忧。

    中原中也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在少年与自己擦肩而过时终于开了口。

    “你知道自己没错吧?”

    “嗯。”

    “那就把背挺直。”

    泷川悠一微微侧过脸,神色松动:“我挺得不直吗?”

    他好像没有发现自己被骗的事,只是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背。

    “走吧。”中原中也按住帽檐,钴蓝色的眼瞳中杀意消散。

    他低笑一声,对着满脸无辜的少年说道:

    “我带你兜风。”

    -

    急促的气流将帽檐下的赭发吹起,中原中也领口处的白衬衫解开两颗,线条流畅的锁骨上,是被一条黑色chocker圈住的脖颈。

    这是泷川悠一第二次坐中原中也的机车。

    事实上,他又一次刚上来就后悔了。

    毕竟中原中也不走寻常路。

    重力的操纵下,泷川悠一看了看与他们的路线垂直九十度的地面,默不作声地抓紧了对方的衣服。

    “要打架的话我可以陪你。”

    引擎的轰鸣在安静的夜空中扩大时,机车恰好行驶到建筑物的最高点。

    泷川悠一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以无比平淡的语调说出这句话的中原中也。

    他的脸被星辉映亮,隐者戾气的五官使得他看起来嚣张又肆意,有着一股能将一切东西踩在脚底的盛气。

    中原中也该不会是在安慰他吧?

    “……谢谢。”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好意,泷川悠一只能迟疑道,“但我的确没有在意。”

    他说的越轻巧,中原中也握住车柄的手就越收紧一分。

    虽然泷川什么也没说,但他几乎都能想象到这家伙的成长轨迹了。

    沉默再三,中原中也抿着的唇松开。

    他克制着情绪,因而声音显得有些低沉沙哑:“泷川,这种话我只说一次。”

    “你是港口黑手党的财富,是我的上司,也是我重要的同伴。”

    “你的名字前可以有很多形容词,甚至是代号,但绝不是怪物。”

    泷川悠一僵住。

    这样的对话已经超越了他能做出反应的范畴,他唇瓣张开又合上,思考了几秒,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该不会是在同情我吧?因为我刚刚被讨厌了?还是因为我是从艾斯托拉涅欧的实验室出来的?”

    听到“实验室”三个字的时候,疾驰的机车明显产生了一瞬间的失速。

    那是个倡导人体实验的黑手党家族,十几年前就被他们的实验品之一六道骸毁灭了。

    中原中也的神色一点一点地沉下,森冷的杀意从紧锁的眉头中透出。

    同为实验品,虽然是不同性质的实验品,中原中也知道怎么安慰对方都无济于事。

    事实上,泷川也不需要安慰。

    除了偶尔气人了点,他是一名很好的黑手党。

    “抓稳了。”中原中也说。

    泷川悠一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下的机车就再一次提速。

    萧瑟的冬日之中,他们朝着月亮驶去。

    有那么一瞬间,泷川悠一产生了一种抬起手真的能触碰到月亮的错觉。

    港口黑手党的五幢大楼在横滨这片土地上格外明显,几乎是进入横滨的下一秒,头顶的烟花就啪地一声绽开。

    那是与溅在墙上那肮脏的血液截然不同的花。

    烟火一朵一朵升起,又一朵一朵地消失,拖长的尾部像是坠落的流星。

    “喂,你该不会连今天是你生日都忘了吧?”中原中也说道。

    【1月14日】

    这是泷川悠一与进入警校时不同,编造的假生日。

    “悠一!”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芥川龙之介身边的梦野久作扬着笑脸,活泼地朝他挥了挥手。

    紧接着,泷川悠一看到了更多人。

    顶着黑眼圈但微微地笑着的坂口安吾,手上拿着收养的孩子亲手制作的礼物的织田作之助,太宰治靠在车边,撞上他的目光时,十分无辜地歪了下脑袋。

    穿着和服的尾崎红叶没有说话,但比了个[大吉]的口型。

    广津柳浪恭敬地行了个礼,身后黑蜥蜴的人正在争吵着下一轮放哪盒好。

    “……这是第二次有人给我过生日。”泷川悠一轻轻地说道。

    因为异能的特殊性,一出生就差点杀死了母亲。

    泷川悠一是在厌恶中长大的,他对此毫不在意,幼时也无法理解讨厌这种情绪。

    偏偏生日还和哥哥在同一天。

    屋外蜡烛的灯光亮起,唱着生日快乐歌,屋内泷川悠一就乖巧地坐着,耐心地教导他的狗狗如何捕猎。

    但哥哥是个老好人,总会偷偷地偷一块蛋糕来给他吃。

    直到有一天,他的狗狗因为吃了蛋糕死去。

    泷川悠一是从那天起才认知到,原来一直说着厌恶自己的母亲是真的想让他去死。

    于是孩童亲手埋葬了他唯一的玩伴。

    他本可以在那时就将那女人杀死,但偏偏老好人的哥哥挡在了面前。

    不过是犹豫了一瞬,泷川悠一被绑上了艾斯托拉涅欧的实验台。

    在那一天,泷川悠一又自己学会了心软只会把自己害死的道理。

    他自己学会了很多东西,可偏偏在以为生活不会更糟糕的时候,“老好人”因为在火场里救人死掉了。

    泷川悠一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救一个自己放过想自杀的人,只知道“老好人”是怎样因为没钱而放弃治疗的,被救的人又是怎样以“害自己活了下来”来向他讨债的。

    亲手埋葬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之后,泷川悠一十分轻松地就堵上了那张聒噪的嘴。

    他很擅长杀人。

    他也就会杀人。

    人生总是充满意外。

    就在泷川悠一打算以杀人谋生的时候,在一家超市里,伊达班长的父亲将他抱在了身下,男人蜷缩着身子,向歹徒下跪。

    这样的感觉有点陌生。

    完全不懂怀抱的含义,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下跪的泷川悠一试着通过成为一名警察来得到答案。

    ——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祝你生日快乐,泷川。”】

    但明亮的烛火后,穿着警服的同伴站着。

    松田阵平揽着他的脖子,强迫他戴上滑稽的生日帽。

    【“哈哈哈,小阵平,悠一要生气了。”】

    【“快点快点,趁着鬼冢教官还没回来,许个愿吧,悠一。”】

    【“……许愿?”】

    【“就是想要的东西之类的。”】

    泷川悠一听不懂,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蛋糕。

    他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

    讽刺的是,不管他如何伪装,都无法融入其中。

    所以当系统告诉他,他以后会成为黑手党的首领时,泷川悠一总算松了口气。

    “还有下一年。”中原中也的话将少年从回忆中扯了出来。

    疾驰的机车停在楼顶,在肆虐的风中,中原中也抬高了帽檐。

    “宝石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喂,泷川,既然你喜欢打,那就做个约定怎么样?”

    听到感兴趣的事,泷川悠一将视线缓慢地从烟花上移开。

    “如果你能活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就把收藏室里所有的东西送你。”

    黑暗中,一簇火苗燃了起来。

    它越烧越旺,越烧越旺,点燃了一张一张黑白的回忆相片。

    泷川悠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人情,要还不完了。

    他掏了掏口袋,勉强掏出几颗今天在佐藤那抢到的战利品塞到不明所以中原中也的手里。

    蓝宝石,和中原中也的眼睛很像。

    恶龙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自己最喜欢的宝藏交了出去,恶狠狠地表示“就”。

    反正他肯定是能活到最后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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