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对于朱家的憎恶以及对于朱涟的冷漠,让王霖觉得很意外。

    过去他始终觉得赵佶这个儿子,也就是未来的宋钦宗,虽有百般不成器,但宋之亡国终归不是亡在他的手上。

    他甚至在想,若是让赵佶提前禅位,再给赵桓一些时间,或许能逆转乾坤?

    但现在看,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

    器量狭小,睚眦必报。

    但该狠的时候又狠不下心来,不该狠的时候比谁都冷漠。

    这叫什么,首鼠两端?

    就以朱家这个事来说,其实赵桓心知肚明,朱家根本不可能参与到恽王赵楷的事上去。

    就算朱家参与,朱涟也不可能参与,她毕竟是太子妃,未来还会是皇后,她无任何可能帮着别人陷害自个儿。

    当然,朱家两头下注,也其不堪。

    可大宋权贵不都是些这种玩意么?又何止一个朱家!

    即便吕颐浩这种名臣,不曾经也向蔡京谄媚示好?

    若在这个事上,赵桓肚量大些,放朱家一马,或明着放一马,暗中疏远也成,哪怕背后使些手段呢,王霖也能给他点个赞。

    可他非要明着逼死朱凤英,拿了朱伯材全家,又来逼迫朱涟。

    说是放还母家,但作为前太子妃,如此被逐出宫,朱涟除了一死,还能如何?

    王霖赶去东宫的时候,恰见东宫鸡飞狗跳,不少宫女太监乱成一团。也就是朱涟房里的宫女偶然撞见,这才侥幸救了三尺白绫自缢的朱涟一命。

    而当宫女来报,得知朱涟自缢未果,赵桓居然有些失望的神色露出来,这让坐在他对面的王霖看得有些心寒。

    对与自己曾经同床共枕数年的女人,如此绝情绝义……

    王霖心头感觉不太舒服,但这是太子的家事,他不能说什么。

    但随后赵桓却又淡漠道:“即刻逐出宫去,免得死在东宫,添了晦气!”

    王霖皱了皱眉。

    赵桓旋即又举杯笑道:“不说这些事了,思衡,此番平乱复定,你功莫大焉,本宫这两日正与父皇商议,该如何封赏与你……”

    “臣之所为,为官家分忧,为太子解难,本就是臣的本份,实不敢居功。”

    “话虽如此说,但这回若不是你,恐怕本宫和父皇都要沦为恽王那逆贼的阶下囚,甚至性命不保,那我大宋落于贼人之手,怕也会天下大乱,让外敌钻了空子。”

    “正是如此。一旦大宋因皇权更迭内乱绵延,契丹辽人乃至金人必会趁虚而入,到时候,亡国灭种都指日可待。”

    “关于恽王私通边军诸将之事,思衡觉得该如何处置?”

    王霖笑笑:“臣还是那句话,臣是外臣,官家和殿下若有命,臣无有不从,无不赴汤蹈火,全力效命。可这是国之大事,应由朝廷议定,赏罚皆由上出,臣不敢多言妄议。”

    这话赵桓听着非常舒服。

    不光是他,他老子赵佶也是一样认为,王霖最可贵之处在于,想要用他的时候他必定会义无反顾、而且及时挺身而出,而不该他参与的事儿,他是半点也不关注。

    这种分寸感的拿捏,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本宫觉得,虽然恽王私通边军诸将,但无非是些财帛利益上的往来,而多半也与朝廷军饷划拨不足有关,所以,考虑到大宋江山稳固,边防不出篓子,就……”

    赵桓叹了口气:“就先既往不咎了吧,不过,还当遣使巡视边防,给他们一个警告,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殿下圣明。”

    王霖敷衍道。

    其实专门派人警告都多余。

    恽王谋反失败传至西军,诸将自有自警,何必画蛇添足。

    王霖料定西军这些将领是无二心的。

    至少对大宋朝廷是无二心的。

    无非可能有些人更看好恽王。

    此时距离金人入侵没有几年了,实在不能再动西军,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想必赵佶父子也明白西军是不能动的。

    所以才准备网开一面。

    赵桓静静望着眼前人,见王霖英俊的面孔上永远都是一副从容镇定的样子,似乎天性如此,又似乎城府深沉,他现在突然觉得王霖身上弥漫着一层迷雾,他竟有些看不透了。

    其实王霖还是那个王霖,只是他如今的心态变了。

    或者说,他又何曾看穿过王霖?

    王霖知道赵桓急匆匆把他招进宫来,绝不是为了征求他的意见,而主要还是为了……皇帝调离张叔夜,又准备命王霖在应天府开府,设立神武军,对京师禁军构成掣肘的事儿。

    他想试探王霖的态度。

    果然,沉吟了片刻,赵桓还是开了口:“思衡,本宫听说父皇想让你在南京开府,操演新军五万人马,不知可否属实?”

    王霖缓缓点头:“官家是说过此事,但旨意不出,臣也不敢妄议。”

    赵桓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思衡,父皇先是执意将张太尉遣往河北,断我一臂,又命你在南京设军,号称拱卫京畿,实则在我头上架起一把刀来,如此……让本宫情何以堪?”

    王霖默然不语。

    事是明摆着的,但王霖又能说什么呢。

    说白了,这都是你们父子间的这些烂事,与老子何干?

    我只做好我该做的事。

    “思衡,你我相交至今,本宫对你一直坦诚相待,过去种种,甚至不避讳让你留宿东宫,抵足而眠,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本宫实在是想不通,你为何要……”

    王霖抬头望着赵桓,目光深沉:“殿下,这非臣所愿!殿下该明白,自打宫里出了这些事后,官家心里实埋下了几根刺的。”

    赵桓咬了咬牙:“都是恽王那逆贼逼迫所致,可本宫却绝不会有异心的。”

    王霖面色不变,心中却冷笑起来。

    若不是老子突然进宫,你此刻没准都把你老子赶下台了,当然随后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就是,时至今日,还说自己没有异心?

    立这种牌坊实在是没有意义。

    “思衡,你我情谊深厚,本宫素来倚重。今儿个也没有外人,你就给本宫说句实话,在父皇与本宫之间,若让你做选择,你该如何?”

    王霖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了。

    这是准备逼我站队啊。

    对于老子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a和b的问题。

    王霖淡道:“殿下,这话让臣如何说起?臣有几句话,说与殿下听。当下局势,官家还是官家,殿下还是殿下,未来无人可以撼动殿下的储君之位。只要殿下守住本心,将来迟早会有登临大位的一日,所以一动不如一静,做任何事都属于多余。臣言尽于此,请殿下三思。”

    赵桓深望着王霖,面色变幻良久,才微微笑道:“思衡所言甚是,反倒是本宫落了下乘,既然如此,那咱们今日就只叙私情,不论国事。”

    ……

    赵桓竟然亲自将王霖送出东宫宫门。

    表面上看,两人的关系依旧密切,可实际上,在两人心中都明白,有一道无形的裂痕正在加速分裂。

    对于王霖来说,他问心无愧。

    而对于赵桓而言,尽管明知他与王霖间的这根刺是赵佶故意埋下的,但心里还是觉得从此后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

    望着王霖远去并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赵桓面色渐渐阴沉下来,目光变得锋锐如刀。

    他根本就不信王霖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储君地位正在发生动摇,老爹的猜忌肯定会一点点扩大,而赵佶的皇子众多,想要废储,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其实有些话他本来想说,但最终没有说。

    那就是王贵妃所出的恽王同母的皇子女。

    赵佶故意让这些人迁徙青州,谁能不知这是要让王霖护住这一脉。

    在他看来,若王霖真的肯站在他这一边,至少会上表反对将肃王等人安排在青州,然而王霖却默认了这一切,显然是与赵佶达成了某种默契。

    赵佶想要做什么?你王霖又要做什么?

    单纯是为了不忍见骨肉相残吗?

    赵桓坚决不信。

    他突然又想起莫名其妙被赵佶册封为迎金使的已经去了青州的九弟赵构……面色就更加阴森起来。

    王霖能感觉到赵桓在背后凝望自己的目光事如此阴冷。

    他知道赵桓此刻对自己的猜忌渐起,不过无所谓就是。

    今晚就算是两人的摊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就看赵桓能不能体悟吧。

    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尤其是要冲自己下黑手……那真就对不起了——宋钦宗提前下场。

    王霖出了宫,在宫门守军那边取回了自己的坐骑,纵马沿着十里御街缓行回府。

    秋风越刮越寒,尽管当头一轮明月光洁,加上宵禁后长街空旷无人,让人越加的感觉凄冷。

    王霖行了一会,突见前头踉踉跄跄奔走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长裙曳地,披头散发,隐隐有些熟悉。

    王霖催马驰去。

    竟然是太子妃朱涟!

    深蓝色织锦的宫裙微微有些凌乱,乌黑长发散落飘于身后,若凝脂的肤色变得异样苍白,原本芙蓉花开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污垢,樱桃小嘴紧闭唇角渗出丝丝血迹,双眸中透着无尽的绝望。

    她身形微微一顿,向王霖投过木然一瞥,旋又跌跌撞撞前行,隐露雪白长颈中的一道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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