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八 屈服

    听到新编旅掉头撤退的消息,东平都督长孙寿如同当头被人揍了一棍,一下就懵了。

    “鲜于霸明明答应了本督,他怎么又走了?”

    “大人,鲜于旅帅说,是东陵卫的孟聚在城门设卡挡住了他。因为东陵卫的兵马比他多,他不能与他们冲突,不得不撤退了。”

    长孙寿把桌子拍得砰砰响,怒喝道:“竖子,真是竖子!鲜于霸胆小如鼠、败事有余!他就看不出来吗?东陵卫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新编旅若硬闯进城,东陵卫难道还真敢出手阻拦吗?除非孟聚真的要造反了!”

    长孙都督生气了,军官们都不敢出声。大家挤眉弄眼地打眼色,都想长孙都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东陵卫敢不敢动手,这种事谁说得准?孟聚那家伙凶得很,人家鲜于霸又不是你干儿子,干嘛要为你冒这个风险?

    发了一通脾气,长孙寿才冷静下来。他问身边:“吴长史,靖安周边还有没有可调动的兵马?”

    后者想了一阵,支支吾吾地回答说:“靖安府衙门那边还有百来个衙役捕快,说不定还能从周边召集几百乡勇。。。”

    长孙寿听得郁闷,摆摆手:“吴长史,这些乱七八糟玩意——靠他们,能对付得了守备旅的乱兵?”

    “都督,横刀旅巡边去了,倘若新编旅不肯出动的话,靖安周围还真没能与守备旅匹敌的兵马了——呃,东陵卫的兵马倒是很足,我们要不要向他们求援?”

    大家以望白痴的目光望着那姓吴的长史,都是无语:怂恿兵变的是肖恒,但倘若没有孟聚在背后壮胆,他又岂敢这么大胆?请东陵卫的兵来平定兵变,那跟笑话差不多了。

    那长史自知失言,连忙闭嘴低头。

    盯了他好一阵,长孙寿冷哼道:“下次说话之前,最好先动下脑子!”

    “是,卑职失言,大人恕罪。都督大人,既然本地的兵马调不动,那我们只能向六镇大都督阁下求援,请他老人家下令从外省调兵进来救援我们。譬如武川镇,那里应该能抽调出兵马的。这是我们临近的省,来回调兵也快。”

    当下,部下们纷纷赞同:“都督,就该这样了!我们向元帅求援吧!”

    长孙寿沉稳地坐在椅子上,眉头紧蹙。听着幕僚的建议,他坚决地摇头:“不行!”

    “诸位,守备旅虽然叛乱,但至今没有攻进来。可是他们攻不进来?可是他们不敢攻?”

    长孙寿环视着众人,目光深沉:“不是,他们只是不想把事情做绝罢了。但倘若我们从外省调兵马过来——只怕援兵未到,我等已尽皆遭叛军毒手。”

    幕僚们无不色变。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场迫在眉睫的凶险。

    目前,兵变的事态还在控制之中,双方都还保持着克制,但一旦六镇都督府插手了此事,从外省调兵进来,被逼到绝境的对手们会做出什么反应?

    意识到妥协已毫无希望了,对方会不会下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一旦叛军暴怒,东平都督府内的一千多官吏兵员,都是对方手中的人质!

    幕僚们惊惶不安:“都督,这样的话,我们如何是好?”

    长孙寿凝视着窗外良久,最后说:“我猜,他们的底线就是,东平的事在东平内部解决吧。

    传我军令,以都督府的名义发布军令,命令在卞田边墙上巡边的横刀旅、驻扎在扶风郡的关山旅、驻扎在嘉木的御边旅,以上部队立即赶赴靖安,与鲜于霸的新编旅会合——让他们驻在城外等我命令。”

    东平都督府管辖东平境内的六旅兵马。六旅兵马中,靖安守备旅、横刀旅和新编旅这三旅兵马都是驻扎在东平首府靖安的,还有另外三旅兵马则分驻东平省的各地边塞。现在,长孙寿调集的就是这三旅人马了——这是货真价实的野战边军,他们长年驻守边塞与魔族厮杀,战力强不说,他们与东陵卫也没有任何瓜葛,是靠得住的兵马。

    幕僚立即拟令,然后递交给长孙寿。

    长孙寿匆匆一阅,手签拟令并盖上了都督府的大印。看着雪白公文上红色的印章,长孙寿自失地一笑:“东陵卫孟镇督说辨认不出我的手令,所以不让鲜于霸进城,这个借口找得真是绝了!这人敢与元帅作对,还真是有点鬼才啊。”

    幕僚纷纷赞同:“是啊,孟聚虽然小有才干,但他胆敢与元帅作对,那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啊!”

    在长孙寿与幕僚们商议的同一时刻,在东平陵卫的镇督府内也进行着相同的商议。

    时值四月下旬,天气炎热,清凉的穿堂风吹过,让人周身清爽。

    孟聚穿着一身轻便的白绸短衫,手持一把名家题跋的折扇,正对着脸煽风,气质活像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此刻,这花花公子正很有把握地说: “肖老哥,你放心就是。我料定,长孙寿肯定不敢向拓跋雄求援的,不会有外省的援兵过来,事情会在我东平省内解决。”

    肖恒坐在他的对面,穿着一短青衫,活脱脱的一副平民老汉的打扮。两人穿着都很随意,显然双方交情已到熟不拘礼的地步了。

    “孟老弟,何以见得呢?”

    “瞒上不瞒下,这是官场的通则。东平的这场兵变,在我们看来天大,但在固阳城的六镇都督府看来,不过是乱兵闹事而已,至今一个人都没死,算什么大事!这种事,六镇辖区内,哪天不要发生个十起八起的?

    倘若长孙寿为这件事向拓跋雄求援,拓跋雄肯定会给他派增援,但也会觉得这个人真是太废物了,刚上任就闹出事来,还要自己帮他擦屁股——倘若让上头有了这个印象,长孙寿的这个东平都督只怕也做不长了。”

    肖恒赞同道:“是这个道理。但倘若长孙寿害怕得要紧,他已顾不得自己的仕途,着急要求援保命呢?”

    “倘若要保命,长孙寿就更不能向拓跋雄求援了。如果拓跋雄从外省派兵将来增援,那来的人不是他属下,他们是不会顾及长孙寿性命的,也不听长孙寿的命令。倘若来人一意立功,直接挥师进攻守备旅,那走投无路的守备旅肯定会攻击都督府来个玉石俱焚的——长孙寿会想到这个的。”

    肖恒“嗯”一声:“好像也是——那长孙寿怎么办?他总不会这样眼瞪瞪地等着吧?”

    “不会,我们逼走了鲜于霸,长孙寿肯定会再调新部队来的,而且来的是要靠得住的、他能指挥得动的兵马。只要等新兵马到了,他手上有了牌,他就会来找我们谈了。”

    “谈判?”

    “对,就是谈判。倘若大家不想同归于尽的话,只有这条路了。”

    肖恒蹙眉想了片刻,他舒展开了眉头:“我明白老弟的意思了。长孙都督倘若不想与我们一块完蛋的话,他是决计不敢把这事捅到拓跋雄那去的——否则不但他的前程完了,他的小命也保不住!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孟聚淡淡一笑:“没别的办法,等着吧。”

    在两边心照不宣的默契下,事情这样拖了下来。

    听闻守备旅兵变的消息,靖安城内的居民都很害怕。自古以来,乱兵一起,生灵涂炭是必然的结局,城中的富户和豪商纷纷收拾细软逃难去了,那些没什么身家的小民们也纷纷躲进了自家,拉紧了门闩,从窗户的缝隙里兴奋地窥探着外边的街道,等待着厮杀好戏的上演。

    但出乎居民的预料,一个白天过去了,守备旅只是在都督府门外安静地列队、休憩,并没有冲进都督府去大开杀戒——当然,兵力微薄的都督府当然也不会冲出来主动挑战。两边的士兵相隔一条街对峙,保持着警戒,却是相安无事一直到了日落。

    都督府内官员们都觉得莫名其妙:往常兵变,丘八们往往都要提出各种要求的。要不是发饷发银,要不就是要求惩办某个讨人憎恶的军官。但这次的兵变实在太诡异了,士兵们围了都督府一个白天,却是没叫也没嚷——倘若不是士兵们手中的武器,官员们会以为他们是出来玩的。

    晚上,包围都督府的士兵依然没有撤退。他们们把都督府门前的街道当做住宿的营地,好整以暇地搭起了野战的帐篷,铺上了睡觉的毯子,居然就在大街上宿营睡觉了。

    敌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睡觉,遭到如此的轻蔑藐视,都督府的士兵们被气歪了鼻子,却也不敢趁机冲出来——兵力相差悬殊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守备旅的铠斗士部队不在这边。谁都知道,斗铠部队才是最关键的,若是攻击了眼前的兵马引来守备旅的铠斗士,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第二天,对都督府的包围仍在继续。午后,一片喧嚷的喊杀声突然传入被包围的都督府内。听闻那激烈的喊杀和打斗声,都督府上下都是精神一振:莫不是有哪路援军来解围了?

    长孙寿亲自爬上了墙头,翘首眺望,战斗是发生在几条街外的,因为房屋的阻挡,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听那厮杀声音密集,喊杀冲天,斗铠声轰隆不断,都督府内众人都可以想象,那边的厮杀定然十分激烈。

    都督府内的官员们都是面露喜色,都说太好了,增援兵马总算来了,好好把那群丘八们教训一顿。有些冲动的人甚至提议,点齐了都督府里兵马,大伙从正门冲出去,与援军来个里应外合,把乱兵杀个落花流水。

    对这个提议,长孙寿其实也颇为心动的——堂堂镇帅,刚上任就被部下包围了一天一夜,他心里也憋着一股邪火。但毕竟是戎马出身的将军,他本事不见得多大,谨慎的习惯还是有的。

    长孙寿多长了个心眼,他注意到,明明外面厮杀得正紧,杀声震天,打斗激烈,但包围在都督府外的守备旅士兵却是一点不紧张。有人甚至把兵器都搁下了,坐在地上歇凉聊天,脸上不见半点惊慌。

    注意到这件事,长孙寿心里打了个突。他也不吱声,只是派几个人从围墙的狗洞里爬出去查探一番,打听下来援的是哪路兵马。

    不一会,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报告说:“都督大人,我们听说了,来增援的兵马打的是东陵卫的旗号!大家都说,是东陵卫前来平乱了!”

    听到这消息,长孙寿心里凉了个透,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无精打采地挥挥手:“大伙回去吧,该干什么干去,凑在这边等也没用。”

    正如长孙寿预料的那样,喧闹的喊打喊杀声响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就无声无息地平了下来。幕僚们面面相觑,长孙都督苦笑:“诸位,方才为了救援我们,东陵卫已苦战尽力。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孟镇督还会继续努力的,他很快会再次发起进攻的。”

    事实证明,长孙都督的先见非常高明,过了一个时辰,中午时分,喊杀打斗声又再次响起,而且这次的声势还更胜前次,不但有骑队奔腾的马蹄轰隆声、斗铠撞击的巨响、无数士兵的喊杀声,还有房屋崩塌的轰声和士兵们的惊呼惨叫——倘若只听声音,谁都不会怀疑,在那边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烈无比的解围巷战,厮杀得激烈无比,伤亡惨重。

    长孙寿都督缩在椅子里,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的园林,心想东陵卫镇督孟聚的趣味还真是邪恶,不是这样玩人的吧。

    “激烈”的厮杀进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打斗声逐渐向西城区转移,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得无声无息——哪怕最初出茅庐的士兵都听出来,解围兵马已被击退了。

    众人都明白过来了,东陵卫是用这种方式来向他们宣布,他们已经竭尽全力来解救了,但无奈叛军势大,他们已被撤退击退了。

    吴长史很气愤地说:“东陵卫当真可恶!他们不来救援也就罢了,还要这样戏耍我们!这样粗糙的幌子,难道能骗过我们?”

    “戏耍?”长孙寿苦笑,他觉得,那个迄今未见过面的强劲对手应该不会这么无聊。

    “孟聚应该没这个想法,他只是需要个借口,将来朝廷追究下来时他好有个说辞罢了。至于我们相不相信——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也不会关心的。”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的情况也不过是第二天的重演:门外围了一大堆兵,城里看不到的地方在杀声震天,解围厮杀被人击退回去。

    第四天,还是这样,东陵卫的解围部队再再再次宣告失败,官员们恨不得冲出去冲孟聚喊一句:“镇督大人,解不解围不要紧,但您起码得让我们睡个午觉吧?!”

    到第五天时,被包围的都督府终于忍耐不住了——倒不是长孙都督没法睡午觉受不了的,是士兵们受不了了。

    被包围在都督府内的有七百多士兵、三百多名官员,另外还有根本没法统计数目的杂役仆人,这么上千人被围着,粮食和用水都是个大问题。

    都督府内打有水井,饮水暂时还是不愁的,但粮食却是没法从地下挖出来。官员们还好,他们多少有点存粮,还能可以熬得下去,但那些士兵却没多少余粮的,挨饿了两天,大伙立即顶不住了,他们派出了代表向军官们申诉,要求食物——我们当兵的保卫你们这些官老爷,起码每天两碗粥总要给的吧?

    但这恰恰难住了干练的长孙寿。靖安驻军过万,肯定是有大批存粮的,但问题是军粮库不在都督府里头,乱兵包围,他们也没法出去取粮,长孙寿再能干,他也没法变出粮食来。

    在高官们眼里,低阶士兵的死活是无所谓的,挨饿就挨吧。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再饿下去,只怕没等门外的乱兵杀进来,门里的守卫者就先要兵变了。

    长孙寿本来是做好打算,要等东平前沿的几个旅回来才与叛军接触谈判的,但手下都快要造反,他也没办法再矜持下去了。

    二十九日下午,都督府派了一个长史出来——当然还是后墙的狗洞出来的,几天来,都督府能跟外界保持联系,看家的小狼狗居功甚伟。倒不是守备旅的包围圈真的那么粗陋发现不了这个缺口,肖恒是故意留着它的——长史一路小跑,直奔东陵卫的省署,求见孟镇督。

    孟聚正在睡午觉,听闻都督府有人来找,他也懒得见,派王九过去问有什么事?

    听闻接待自己的只是一个杂役,那长史差点没被气歪了脖子:自己可是堂堂的五品官,和孟聚的品级一样。可东陵卫居然这样怠慢自己,孟聚不出来也罢了,居然连个督察都不派出来问下,只是派了一个杂役出来接待自己!

    但问题如今人在屋檐下,东陵卫占足了上风,都督府想不低头都不行。长史很委屈地交了一张请柬给王九,说长孙都督想请孟镇督今晚在天香楼吃饭。

    收到王九转交的请柬,孟聚想了一阵,答复道:“都督既然有请,到时我一定赴约,请都督放心便是。”

    得了孟聚的答复,那长史大大松了口气。他很客气地说:“孟镇督能赏光,那真是太好不过了。今晚,长孙都督恭候孟镇督的大驾。”

    四月二十九日晚,戌时一刻。

    夜幕下的城市一片宁静,东陵卫的马队横穿过大街的时候,街道空旷得让人心悸,只有洁白的月光照在街面上。

    都督府门前那场宁静的兵变,迄今已经持续了五天了。虽然目前还没有流血,但这种事,谁都说不准的。这几天,靖安市面萧条,商铺酒楼家家打烊,连昔日最繁华的脂粉街上大半的店铺都关了门,街上空荡荡的象进了鬼境。倘若不是看见天香酒楼的大红灯笼依然高高悬挂,孟聚简直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虽然开门,但天香楼也没了昔日人来人往的熙攘场面,门口人烟稀落,没什么人——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来寻欢作乐。门口的灯笼下站着一个高瘦个的长衫中年,正是天香楼的杜掌柜。

    东陵卫的马队刚在酒楼前停下,杜掌柜就迎了出来,对着孟聚深深鞠躬:“小民参见镇督大人!”

    端正地坐在马上,孟聚对杜掌柜点点头:“嗯。长孙都督可到了吗?”

    “到了,长孙都督已在楼上的包厢等着您了。”

    孟聚笑笑,这长孙寿还真有点意思。提前来侯着自己,这是表示客气和敬意,也是变相地认输,毕竟现在孟聚占着上风;但他只在楼上的包厢坐着却不下楼迎接自己,这又是他在自矜身份了。

    从细节就可以看出,长孙都督的分寸感把握得很好,应该是个很识时务的人。这是件好事,跟聪明人说话比较容易沟通。

    孟聚下了马,在大群亲卫的簇拥下走进天香楼的大堂,他一扫眼,发现几个都督府的武官坐在楼下的大堂里。

    看到孟聚进来,武官们都起身向孟聚躬身行礼,眼神颇为复杂。

    孟聚点头回礼,看到武官们面前的桌子都是空空的,他笑道:“诸位不必拘束,点些饭菜吃吧。今晚估计我要跟你们都督要聊上一阵的,你们有得等的——老杜,今晚都督府兄弟们吃饭的花销,记在我账上。”

    武官们一愣,没想到传闻中凌厉得跟鬼一般的东陵卫镇督如此客气。他们都是躬身:“谢镇督大人的赏。”

    孟聚摆摆手,笑着走了进去。他心情甚好,一边走一边问杜掌柜:“老杜,长孙都督带了几个人上楼进包厢?”

    杜掌柜低声答:“长孙都督一个人都没带,他独个在上边坐着。”

    孟聚点头。大家都恨不得对方立即死,孟聚不得不防着对方一手。但既然长孙寿没带人上去,孟聚也不想被他小觑了。他吩咐部下在楼下大堂里坐着,自己一个人上楼。

    还是那个熟悉的贵宾包厢,房间里只有一个便装的中年人。

    中年人身材削瘦,一身黑色的长衫,头发前额微秃,鹰钩鼻,鹰隼般的短脸,眼神锐利,给人的感觉很精明干练。

    听到有人进来的响声,那中年人抬起头,恰好与孟聚的目光对上了。对视间,两人都觉得对方甚是棘手。

    孟聚不动声色:“老杜,你先出去招呼生意。等下叫你时再上菜。”

    杜掌柜轻手轻脚地出去了,顺手把门关上了。

    中年人起身行礼,那声音又尖又快:“孟镇督吗?我是长孙寿。初次见面,幸会。因为事态紧急,不得不冒昧相请,失礼之处,还望镇督海涵。”

    孟聚对长孙寿的第一印象不错。虽然大家立场不同,但他干脆利落地开门见山,是个干实事的人——倘若换了前任的元义康,光是寒暄他就要花上半个时辰。

    “长孙都督?末将是东陵卫孟聚。您来东平上任,末将却一直没拜访过您,该说失礼的人是末将才对。久仰都督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尊颜,实乃末将的极大荣幸。”

    听到孟聚在不着边际地废话,长孙寿脸上掠过一丝厌恶。他直截简单地说:“孟镇督,事情比较紧,我就失礼直说了。这几天,守备旅兵变的事,您可是知道了?”

    “嗯,我已知悉了此事。部分守备旅官兵无视朝廷纲纪和军规,胡作非为,东平陵卫已经出兵镇压。我陵卫官兵英勇作战,奋不顾身,但可惜叛军势大,我军出击数次都没能将他们击退。都督约我过来,想来一定是有了什么好办法?末将洗耳恭听了。”

    长孙寿挑挑眉,心想难怪这年青人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省镇督。自己还没开口呢,他已把话茬堵得滴水不漏了。

    “孟镇督年青有为,精明能干得令人敬佩,长孙领教了,果然是名不虚传。”

    孟聚只当听不出长孙寿话里暗藏的骨头,客气道:“哪里,都督过奖了。”

    “为了这次兵变,孟镇督真是颇费苦心了。东陵卫将士们的英勇奋战,本官也是心里有数的。但既然东陵卫先前战运不佳,本官觉得,为了早日平息混乱,应该早点抽调援兵进城。城外鲜于旅帅的新编旅,本官打算增调他进城,孟镇督您觉得如何?”

    孟聚唇边浮现一丝冷笑,他说:“鲜于旅帅?末将无意见,都督调他进来便是了。”

    看到孟聚那不屑的冷笑,长孙寿就知道,鲜于霸这张牌是吓不倒对方的——这也是正常的,先前鲜于霸就在孟聚面前落荒而逃,孟聚当然不会怕他。

    长孙寿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叛军势大,光鲜于霸一旅之力怕还力有不及。本官打算,把横刀旅、关山旅和御边旅三个前线旅都调回来,连同新编旅一同来平息这次的守备旅兵变事件——孟镇督您觉得如何呢?”

    孟聚扬起眉,很吃惊的样子:“一共抽调了四旅的兵力?长孙旅帅您真有气魄啊!不过前沿的驻军尽数抽回,防线上的空缺怎么办?万一魔族再次进犯,那可如何是好?边民可要生灵涂炭了。”

    “本官也深为此忧虑,但攘外必先安内,本官身负朝廷职责,一些妇人之仁,却也顾不上了。那些死伤的边民要怪,只能怪那些可恶的乱兵,不识大局,以致惹出祸端。

    孟镇督,您是知兵的行家,等到诸军云集,您说,那一小撮叛军能否抵挡呢??”

    孟聚心知肚明,“一小撮叛军”里肯定包括了自己。长孙寿说得已经很坦白了,魔族进不进来,边民是死是活,他一点不关心——这人倒也是个真小人。

    孟聚淡淡说:“都督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末将实在拜服。只是,末将也有些疑惑:从前沿调集这诸路兵马回来,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呢?”

    长孙寿眼神一黯,他不答话,盯着桌布的皱褶不出声。

    孟聚自顾说下去:“易将军的横刀旅已经出塞,草原茫茫无边,都督您传令兵是不是能在千里草原上找到他们,这本身就是个问题。就算是离得最近的兵马——扶风郡的关山旅——只怕接到命令都要四天,等他们大队人马开过来,起码要十天半个月功夫吧?要等诸路兵马都汇齐,怕不要一个月?

    都督,不知都督府内情况如何了?还能坚持吧?末将很担心,那些穷凶极恶的叛军未必肯给您一个月时间。倘若持续下去,乱兵们失去了耐心,冲入都督府内大开杀戒,那可怎么办好?长孙都督,末将可是很为您的安全担忧啊。”

    孟聚说得很诚挚,脸上满是真挚的关怀,长孙寿却是脸色大变。他冷冷地说:“生死有命,吾辈身为武将,早有为朝廷尽忠的觉悟了,这个,就不劳孟镇督为我操心了。

    大魏朝煌煌三百年,还没发生过镇帅在任上被部下谋害的先例。如果有哪个鼠辈胆敢对本官下毒手的话,朝廷和六镇大元帅都不会放过他的。无论是凶手还是背后的指使者,他们绝对难逃一死。孟镇督,你不妨拭目以待好了。”

    孟聚微微蹙眉,长孙寿的顽强都超出了他的预计,拿死亡来威胁他都不肯屈服。不愧是武将出身的都督,他的胆色和勇气不是文官的元义康能比的。

    难怪拓跋雄将他放到东平来对付自己,这人当真是个狠角色。

    孟聚笑笑:“都督豪气过人,末将十分敬佩。但都督一身关系东平安危,岂能轻言自弃?说句该掌嘴的话吧,倘若您被乱兵谋害了,末将可真是麻烦了,估计要给朝廷写好几份奏折和自劾,还要挨监察御史弹劾呢,说不定还要挨白总镇严厉训斥呢。

    为人为己,都督您可要千万保重啊!”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都是锐利如刀,毫不退缩。刚才的对话里,两人话语里都是暗藏玄机。

    长孙寿叫嚣说要调四个旅回来荡平叛军,

    孟聚说只怕援军没回来,长孙都督你就先挂了。

    长孙寿说我若死了,朝廷肯定放不过你们的,你们也要跟我一起完蛋,大家同归于尽好了,看看谁怕谁?

    孟聚说别他妈做梦了,你死了老子顶多写两份检讨罢了,大不了就是挨白老大骂一顿,你当老子怕你啊?长孙寿你够胆子的话,不妨试试?

    长孙寿望孟聚一眼,他耷下了眼皮,盯着面前的桌子,不再出声。

    孟聚屏息静坐,眼皮半阖,安详得象一尊睡着的大佛。

    两人仿佛是比拼耐性一般,你不出声,我也不出声,屋子里只听见喝茶的水声和瓷器茶盏的清脆响声。

    过了约莫半刻钟,还是长孙寿先耐不住了。他说:“孟镇督,有件事本官始终想不明白:本官到东平上任不久,自诩对东平军民还是不错的,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现在,守备旅齐心一致地反对本官,本官却连原因都不知道,这岂不荒谬?”

    (翻译:姓孟的,你们这么咄咄逼人地逼我,到底是为什么原因?说明白来,大家再商量商量。)

    孟聚眯着眼,喝了口茶,他慢吞吞地说:“这种事,肯定是有原因的,不可能有人无缘无故地造反起来。末将斗胆揣测,应是都督有什么事做得过分了吧?都督身为当事人,回去不妨慢慢想,想着想着就明白了。”

    (翻译:少装蒜,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不清楚?)

    长孙寿闷哼一声,问:“依孟镇督的高见,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高见不敢当,都督既痛下决心要剿,末将在此静候都督四旅大军合围的捷报便是了。”

    长孙寿的脸皮抽搐了下,孟聚还真是一点亏不肯吃的,这时候还嘴硬得不得了。

    “守备旅作乱,有负朝廷圣恩,剿是当然之途。但他们戍边多年,也为朝廷立了一些微功,朝廷有宽大好生之德,倘若守备旅众人能幡然悔改的话,招抚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都督仁义宽容,明察秋毫,有您牧守东平,实乃东平上下军民人等的福气。”

    “孟镇督过奖了。”长孙寿肃容道:“但无论是剿是抚,我们总要摸清事情原委才能定论,这就必须与乱兵要有沟通——不知孟镇督您可能跟叛军说得上话吗?劳烦您向他们传个话,可行?”

    知道长孙寿的话里暗藏陷阱,孟聚笑道:“都督说笑了,末将忠于朝廷,自然不会与叛军有什么交情。但末将却是知道,有人是能跟他们说得上话的——前靖安都将兼守备旅旅帅肖恒肖将军!

    肖老将军是守备旅的前任长官,在军中素有威望,他出面斡旋的话,那些乱兵一定要给他面子的。”

    “英雄所见略同,本官也想到了肖老将军。”长孙寿叹道:“只可惜,肖老将军不知是何原因,坚辞不肯出手相助,本官也甚为可惜。”

    孟聚笑笑:“肖将军素来识大体知大局,秉节忠君,大义凛然。看到都督府陷入困局,东平生灵涂炭,他是决计不忍袖手旁观的。

    末将斗胆揣测,肖将军只是觉得,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一个致仕老将的身份,拿什么去与乱军接洽?又如何能压得下乱兵的气焰?所以,都督若要想肖将军出面斡旋的话,最好在这问题上要有所考虑才是。”

    长孙寿沉重地点头,他也知道,前面大家互相恫吓威胁了半天都只是铺垫,接下来的谈的才是真正关键的。

    他叹道:“孟镇督,这事委实有点不好办啊!肖老将军已经荣休了,按朝廷的规矩,荣休的武将。。。”

    “其实肖将军只有五十二岁,还没到荣休的年纪。他复出,倒也不违反朝廷的规矩。”

    “呃!”长孙寿一窒。想了一阵,他像是下了重大的决心,慢慢地说:“孟镇督,本官打算让肖将军复任东平守备旅旅帅,你觉得如何?”

    肖恒复任旅帅,一切恢复原状,这其实已是长孙寿在变相认输了,肖恒应该也能满足了,孟聚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了长孙寿——开什么玩笑,你既然主动挑衅,那就得承担后果。输了,说一声不玩了就可以了吗?

    “都督,肖将军以前就是朝廷的都将了,老爷子一把年纪了,您还要他出面安抚乱兵,跟那些如狼似虎的丘八们打交道,这种事多少也要冒些风险的。末将想,都督府既然拜托肖将军,多少也要拿出点诚意出来,官职怎么也得比原来提上一级吧? ”

    长孙寿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孟镇督你这个开价还真是狠。肖恒的都将本来就是虚衔而已,现在孟聚不但要他名至实归,甚至还要更提上一级——自己不如干脆把东平都督的位置让给他好了。

    长孙寿断然道:“这个,我没办法做到。”

    孟聚笑笑,自顾喝完了杯中茶水,起身道:“今晚能与都督会晤,末将实在感到十分荣幸。只是兹事重大,既然都督一时下不了决心,那我们改日再议如何?”

    长孙寿愣了下,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却是没出声。

    “告辞了!”

    孟聚转身就往外走,但在他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长孙寿的声音:“孟镇督,且慢留步:肖将军官复原职,任守备旅旅帅,加都将衔。这样安排的话,孟镇督您觉得如何?”

    孟聚顿住了脚步,脸上浮上了一抹笑意。当他回过身时候,那笑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回来坐椅子上,很严肃地说:“长孙都督的安排,虽然还差强人意,不过我想肖老将军公忠体国,应该不会计较太多吧?”

    长孙寿暗松口气。这个条件已是他的底线了,倘若孟聚还不答应,那他也没办法,只有当晚立即逃出城去搬救兵反攻了。

    只是自己初来乍到东平,威望不彰,能有多少部队听自己的,那还真不好说。

    而且,前任的元义康做那么久都没事,自己刚上任就激起了部下兵变,不管什么原因,朝廷肯定会不高兴的,一个“驭下残暴激起兵变”的评语肯定是跑不掉的。拓跋雄虽然亲信自己,但自己可不想在北疆呆一辈子,迟早还要回洛京的。

    “既然孟镇督觉得也可以,那我们不妨就此通知肖将军出发前去安抚。。。”

    “都督,且慢!您是不是又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什么?”长孙寿眨眨眼:“孟镇督,您是什么意思?”

    “都督,我们刚才谈的只是给肖将军的身份。但您要他去安抚乱兵,这么两手空空地过去,那肯定也是不行的。都督您也是带兵的人,该知道大兵一动,黄金万两——您不给银子,那些乱兵谁肯听您说话啊?”

    长孙寿愠怒:“难道本官还要给那群乱兵发奖不成?他们兴师作乱,围困都督府,难道还有功了不成?”

    孟聚唉声叹气:“都督,道理我们都知道,但丘八们可不跟你讲道理的。他们现在还围住都督府呢!不花点小钱稳住他们,万一他们作乱起来怎么办?就当是破财消灾吧,反正这点小钱对都督府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长孙寿不是吝啬的人,不过听孟聚轻描淡写地说“每个士兵就给他们意思个十几两银子好了”,他当场就跳了起来。

    两人隐晦地讨价还价了一阵,最后商定,都督府出三万两银子的劳军费交给肖恒,让他负责安抚好叛乱的士兵。

    商议好这个价钱,长孙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孟聚就一本正经地说:“长孙都督,有件事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但料来都督大量,想来定不会责备我。

    这两天,为了平息暴乱,安抚城内秩序,我们东陵卫也出动了八千多兵马,我部将士与叛军连番大战,将士们英勇作战,伤亡惨重。

    都督您也知道,我们东陵卫是个穷衙门,将士们的犒赏和抚恤,我们实在无力支付,请都督无论如何要支持我们一把。这里是阵亡和伤残的将士名册,下官已经统计好了,银子不多,也就区区二十八万两银子罢了,这点小钱对都督府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料来以都督的慷慨宽宏,绝对不会令末将为难的。”

    长孙寿目瞪口呆。良久,他长叹一声:“孟镇督,老实说,我真很后悔。”

    “都督后悔什么?”

    “我后悔来东平上任——在武川那边干得好好地,我干嘛来跳东平这个火炕啊!”长孙寿摇头苦笑:“孟镇督,要银子的事,没有下次了吧?”

    “没有了。”孟聚笑容可掬,十分可亲:“长孙都督,再有下次,那就不是银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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