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 欧阳

    孟聚微蹙眉。他来东平不久,但毕竟做过刑案官,对黑狼帮的名字还是听过的。这个帮会号称北疆最大的黑道帮派,分舵遍布北疆各地——孟聚对他们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

    “猪拱,关于这个狼帮,你知道多少?”

    猪拱知道得也不多,他只知道狼帮的势力很大,他们行事嚣张跋扈,这几年来吞并了不少地方的黑道,势力发展很快,大有一统北疆黑道的趋势。

    黑狼帮帮主叫宇文泰,是国人。他的帮中网罗了不少高手,名下产业包括镖局、客栈、货栈、商行,北疆很多地方都有他们的分舵,而总舵则位于怀朔镇的首府固阳城。

    孟聚望向吕六楼,却见对方也在望过来,两人交换个眼神,已是心中有数:怀朔的固阳城正是六镇都督府所在。

    其实,光从黑狼帮的名字,就能看出他们气焰嚣张了。谁都知道,东陵卫的外号是“白狼”,而这个帮派敢明目张胆地自称“黑狼”,这摆明是对东陵卫的挑衅。

    一个挑衅东陵卫的帮派还能在大魏国立足,其中必有蹊跷,一百里外孟聚都能闻出拓跋雄的味道来——在北疆,除了一手遮天的拓跋雄,谁还保得住他们?

    事情一目了然,狼帮是拓跋雄暗中扶持的爪牙,拓跋雄则是狼帮的保护伞,这种关系,连小孩都看出来了。

    孟聚心头怒起:拓跋雄老贼,自己还没找他报叶迦南的仇,他倒先惦记上自己了。若不是叶家突然插一杆子进来吓跑了他,这老贼还真打算弄死自己灭口啊!

    猪拱说得口沫飞溅:“这个黑狼帮,那可是了不得!听说,他们连买卖斗铠生意都敢做,帮中有好几十副斗铠!孟长官,您知道,道上火并,都是拼哪边兄弟多,哪边兄弟更有种,可他们居然用上斗铠,这不坏了规矩吗?更可恶的是,官府居然也不闻不理,放着那么那批斗铠留在黑狼帮手里,真是气死人了!”

    “猪拱,在我们靖安,黑狼帮有分舵或是生意吗?”

    “这个,应该没有。”

    孟聚惊奇:“你不是说黑狼帮很嚣张,六镇的大多数地方都有他们的分舵吗?靖安是东平的首府,又这么繁华,应该很有油水吧?这块地盘他们怎么放过了?”

    “黑狼帮以前确实是想在靖安开分舵的,他们帮主宇文泰放出风声说黑狼帮要踏足靖安,把我们靖安混江湖的都吓坏了,谁不知道黑狼帮心狠手辣,要是他们进来了,大家谁都没果子吃!

    好在黑狼帮派来的人马刚入东平省界,立即就被东平陵署拦截了。那真是一场血战,黑狼帮的好手死了一百十一个,被抓了七十五个,剩下的全逃了,据说官兵也死了不少人。不过,打那以后,黑狼帮就再也没进过东平了——直到这次。”

    孟聚默默点头,心中明白:在北疆六镇的各个镇督中,拓跋雄最不想招惹的恐怕就是叶迦南了。她不但有着叶家的强大背景,而且坚强刚毅,手腕狠辣,东平行省能拒绝黑狼帮的势力进入,她功不可没。

    气焰嚣张的黑狼帮竟然被一个少女吓得不敢踏步东平半步,直到她死后才敢再次进入——遥想叶迦南的风范,孟聚不禁感慨万千。

    在叶迦南还在的时候,他也没觉得她有多了不起,觉得她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小女孩罢了。

    但当叶迦南不在的时候,狼帮的袭击、申屠绝的反扑、拓跋雄的黑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来了。这时,孟聚才意识到:那个纤细柔弱女子,其实是一棵撑天的大树,一直默默地为众人遮挡着风雨——直到现在,自己还在享受着叶迦南的遗泽。

    现在,大树已经倒下了,孟聚黯然神伤。

    看着气氛凝重,猪拱心中狐疑:糟糕,该不会是我刚才说得过头,吓坏了孟长官吧?他都不敢吭声了?

    猪拱向孟聚告发黑狼帮挑起孟聚的不满,除了想讨好孟聚外,他也有自己的算盘:自己和黑手鬼、汤面七、大脚罗等人并称靖安城黑道大豪,外人看着是很厉害,但比起黑狼帮这样跨省跨郡的庞然大物来,那根本算不得什么。黑狼帮高手如云,战将无数,一个手指就可以捏死了自己。上次黑狼帮对靖安下手虽然被打退,但这么肥的地盘,他们是不可能放弃的,随时卷土重来。狼帮若再进犯,他还指望着东陵卫帮着再挡一次呢!

    若是孟长官被黑狼帮吓得退缩了,那就糟糕了!

    “孟长官,其实吧,狼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叶家一出手,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吓得他们经将花红撤下去了,您也不必担心。。。”

    孟聚冷哼一声:“我担心?我担心他们不来!靖安不是固阳,轮不到什么黑狼黑狗嚣张。莫非以为叶镇督去了,靖安就没人了吗?敢悬赏我花红,好大的狗胆!这黑狼帮,他们便是不来,我还要去找他们呢!”

    看着孟聚怒气冲冲,猪拱缩起脑袋装作害怕,心里却是乐开了花:看来,黑狼帮再次进犯时,有孟副总管这个悍将冲在前面,自己可是大可不愁了!

    吕六楼劝解:“孟长官,所谓黑狼帮,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不必为他们生气。既然知道了他们身份,下次对付起来就容易了!”

    孟聚深吸一口气,压抑了怒气:“我知道了——猪拱,怎么还没上菜?你去催一下。”

    “欧阳姑娘,杜老板请您上去,说是贵客已经到了。”

    终于听到这个声音了,尽管早有准备,欧阳青青还是玉手微微一颤,险些将手中的胭脂掉下。

    “知道了,我这就上去。”

    欧阳青青将手中的粉盒放下。她在镜子里最后望了几眼。铜镜中的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双鬓云饰,肌肤凝白,眉目俏丽如画,顾盼之间,秋水流波般的双眸幽深明亮,让人一见便无法自拔。

    看到自己的容颜妍丽,连欧阳青青忍不住嫣然一笑,于是镜中的美女也是百媚顿生。

    她问旁边的丫鬟:“麽麽,帮我看看,妆是不是化得太淡了?头发是不是再梳一下?”

    丫鬟嘴角含笑,俏皮地说:“小姐,从下午开始,你就开始问我这个,都问了二十次了!为保持妆容,您连饭都没吃——放心吧,小姐,您这样出去没问题的,那些臭男人们准看得傻眼了!”

    “贫嘴的丫头,回来再收拾你!快帮我把羽霓拿出来。”

    “早准备好了。呵呵,小姐,您今晚这么漂亮,万一那个贵客看上您了,非要把您娶回去,那可怎么办?没了您这个台柱,杜老板不要哭死了?”

    欧阳青青穿着自己轻易不舍得动摇的彩色“云霓”裙,白了丫头一眼:“乱嚼舌头的死丫头,你可是春心动了?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她虽然在啐骂,但眉宇间的淡淡笑意却已暴露了她心中的愉悦了。

    “他会把我娶回去吗?不可能吧,他是朝廷的大官,怎可能要我这种贱籍女子呢?但我若是先帮自己赎身从良的话,他会不会要自己呢?以前也有不少姐妹也是从良跟朝廷的官员做妾的——不过他那么年青,不知家里有太太了吗?要是有了,不知还能不能容得下我。。。”

    欧阳青青望着铜镜里的如花容颜,思上思下,芳心暗动,一时竟是痴了。

    门外传来了小厮焦急的叫唤声:“欧阳姑娘,可是准备好了吗?再不上去,杜掌柜就要骂人了啊!”

    “知道了,这就出来。”

    欧阳青青最后整了一下云饰头发,端庄地掀开门帘出来。小厮一脸焦急地侯在门外:“我说欧阳姑娘欧阳奶奶,平日里您再慢也不打紧,但今天可不行啊!若是怠慢了贵客,不要说您,就是杜掌柜也吃罪不起啊,姑娘您可是——”

    说到一半,陡然看到了欧阳青青精致秀丽的容颜,那小厮陡然一愣,他眼睛发直,话也说不出来了,嘴巴张得老大。

    看到小厮如此震惊于自己的容色,欧阳青青心中暗喜。她故作惊讶:“小六哥,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啊啊!”小厮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讷讷说:“没、没有!欧阳姑娘,快跟我上去吧。”

    他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回头偷看欧阳青青。一路上,他们碰上了不少来天香楼的客人。看到欧阳青青艳光四射,客人们都是看得呆了,有人看欧阳看得太专注,把头撞到了柱子上都没感觉,目瞪口呆。

    欧阳青青一路走过来,看似目不斜视,其实众人神魂颠倒的痴迷神情她都是落在眼里。作为天香楼——甚至靖安城内——的头号美女,她已是习惯颠倒众生了,男人在她面前露出这种神态,对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是今晚再度见到,她特别高兴,心中充满了自信,玲珑的头颅高高昂起。

    来到三楼贵宾包厢的门口,有人在里面打开了门。

    欧阳青青深吸一口气,鼓起了信心。她倩倩走进去,看到几个人坐在餐桌前,她不敢细看,深深弯腰鞠躬:“对不起,小女子打扰诸位贵宾了。”

    当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男声:“欧阳姑娘,起身吧,不必拘束。”

    欧阳青青起身,于是,她第一眼便见到了那个日夜思念的人。

    孟聚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衣,膝上横搁着一把黑鞘的长剑。他坐着不动,上半身笔挺,腰挺肩平,屹立如山。靖安大豪朱全有满身绫罗绸缎,天香楼掌柜杜老板也是一身名贵衣裳,但坐在这个一身布衣的挺拔年青人身边,他俩象两个跟班。

    比起上次见面时,孟聚明显地瘦削了下去,身上衣裳空荡荡的,用腰带绑得紧紧。他脸色苍白,颧骨明显地凸出来,瘦骨嶙峋,唇边和下颚上都长出了细黑的胡子茬。

    虽然瘦,但他的精神却很好,风采奕奕,眼神锐利,顾盼间有一种令人不敢正视的东西,举手投足里透出了一种特别的威势——凛冽的杀气和手握权柄的官威,令人望而生畏。

    当日那丰润如玉的书生,被北疆凛冽的风雪磨砺,现在已变成了铮铮铁骨的边塞男儿了——比起以前的斯文书生,欧阳青青觉得,如今孟聚更好看。那个青涩的书生,已成长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他充满了真正强者的阳刚气息,令人迷醉。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一股剽悍的军人气势逼人而来。看到对方犀利的目光,欧阳青青不由自主地发慌,事先鼓好的信心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欧阳青青再次低头鞠躬:“小女子向孟长官请安。上次小女子遇危,幸得蒙长官解救,才能脱困境。孟长官,您对小女子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小女子实在不知如何报答的好。”

    “欧阳姑娘,不必客气。上次的事既然凑巧碰到了,那我也没有不理的道理,机缘巧合罢了。”

    在望着欧阳青青的时候,孟聚的眼睛一亮,微微一愣:“今晚欧阳青青的妆容,与叶迦南竟有那么三分相象!”

    两人对视片刻,欧阳青青注意到,在孟聚的眉宇间,有一种化之不去的悲伤气息。出于女性的敏感,她立即知道了,孟聚的出神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的女子。她心生酸楚,但还是强颜欢笑道:“对孟长官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小女子来说,这却是救命大恩了。孟大人位高权重,小女子不过青楼蒲柳,钱财俗物料来也难入孟长官之眼,小女子实在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您的恩德,心中惶恐无地。”

    猪拱笑眯眯地插话说:“孟长官仗义出手、英雄救美,欧阳姑娘一心报恩,这当真是英雄救美女,就跟书里写的一般!欧阳姑娘,我来帮你出个主意:你说的什么钱财俗物,孟长官也不稀罕。不如,你就对孟长官以身相许算了,也好成就一段因缘佳话啊!”

    一瞬间,欧阳青青粉脸绯红,她低头不敢望人,银牙轻咬丹唇,轻声说:“朱掌柜莫要说笑了。孟长官是何等贵人,小女子蒲柳之姿,哪里入得他的眼界?这点自知之明,小女子还是有的。”

    猪拱笑容可掬:“呵呵,欧阳姑娘,你听我说啊。。。”

    “猪拱,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退下了!”

    孟聚微微蹙眉,轻叱一声,猪拱立即收声,乖乖地缩到墙角里,噤若寒蝉。

    猪拱是靖安城中的知名人物,平素在酒楼众人眼里也是了不起的一方大豪。但孟长官只是一声轻叱,他便吓得屁滚尿流,比孙子还乖——虽然早知孟长官身份不凡,但直到亲眼看到,欧阳青青才知道这位年青的孟长官确实是权势骇人,她不由心生震撼。

    孟聚对欧阳青青温言安慰道:“欧阳姑娘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若说报答——其实有件事,该是我要谢谢你的,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啊!”

    孟聚此言一出,在场人都大感诧异。一个是东陵卫的副总管,一个是天香楼的艺妓,双方地位差得犹如天壤之别,大家如何都想不出欧阳青青能帮孟聚什么事。

    欧阳青青蹙眉,困惑地说:“这个,小女子实在愚昧,不知大人您意指何事?小女子实在不知何时曾为孟长官您效劳过?”

    “前阵子,欧阳姑娘你不是收留过一个名叫王彦君的人?你帮他治好了伤,救了他的命。”孟聚微笑着:“这个王柱,是我的好兄弟,你救他一命,就是对我的大恩啊!”

    “啊!”欧阳青青不禁恍然:“原来那位王先生,竟是孟长官的朋友?他突然不声不响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还有些担心呢!请问孟长官,他的伤势可是好了?还有人找他麻烦吗?”

    “请姑娘放心,王兄弟的伤势已经大好了,他如今很安全。”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他。。。总之,没事就好!谢天谢地,王先生是个好人啊!”

    欧阳青青酥手轻拍胸口,知道王彦君无事,她显出了由衷的欢喜,面露笑意,笑容犹如鲜花盛开,令房内众人都是看得眼直。

    孟聚严肃地起身,对欧阳青青轻轻一鞠躬:“欧阳姑娘,王彦君走得匆忙,没法向你道谢,他的谢意由我转达——欧阳姑娘,救命大恩,也请受我一礼。”

    欧阳青青愣了好一阵,她急忙跪下来还礼:“这怎生使得?孟大人,您可是折杀小女子了!我们这些青楼女子,怎受得您这样贵人的大礼?”

    孟聚坐回来,看着旁边猪拱、杜掌柜等人目瞪口呆,他洒脱一笑:“人之贵贱,在于器宇品格,不在职业。欧阳姑娘,你虽是女流,但你重情重义,侠骨仁心,这一礼大可受得。”

    在青楼向一个艺妓行礼——倘若叶迦南知道了,她一定又会骂自己有失体统了吧?孟聚自知惊世骇众,但他并无后悔。

    那时候,可是连省陵署的陵卫高官们都噤若寒蝉,不敢对王柱等人伸出援手。而欧阳青青这样一个处于社会最低层的艺妓,只因为见过几次面的交情,就敢收留明知道是被人追杀的王柱,她的情义、胸襟和胆量都令孟聚敬佩。这样的人,岂能以寻常青楼女子视之?

    不是为了她的倾国容色,不是为了她歌舞双绝,只是为了她的侠义和勇气——欧阳青青,值得以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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