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 危兆

    孟聚从一片黑暗中慢慢浮起,映入他眼帘的,是熟悉的房间。破烂的屋顶,熟悉的摆设,空气中荡漾着一片浓郁的药香味,一个布衫荆裙的少女背着他在墙脚煮药。

    眼前的一幕,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孟聚脱口叫出那女子的名字:“蕾蕾。。。”

    那女孩身子颤了一下,她猛然回头,那是一张惊喜而憔悴的脸。

    江蕾蕾惊喜地走过来:“孟长官,您可醒来了?”

    “是。。。”眼前的屋子有点摇晃,孟聚努力抬起头,他挣扎着倚起了半边身子靠在床边,看着自己浑身上下都裹满了药材和纱布,包得密密实实。

    他休息了好一阵,问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孟长官,今天是十月十五日了。”

    孟聚记得,出战那天是九月二十二日。不过有了上一次的经历,他已经很有免疫力了,苦笑:“原来,我这一梦竟睡了二十多天。真是好长的一梦啊!”

    对话声惊动了外间,苏雯清走了进来。见孟聚醒来,她惊喜万分:“孟长官,您身上可有哪不舒服?”

    “你该问我身上有哪舒服的。唉,我晕过去这段,外面局势怎样了?有没有人来看我?”

    外面局势如何,两个女孩说不清楚,她们只知道魔族已撤军了,靖安全城彻夜欢呼。但是谁来看过孟聚,她们却是了如指掌:“好多人哇,有陵署里的长官,也有陵署外面的大官,很多人都是我们不认得的。蓝长官、吕六楼这些熟人不说了,那个元都督就来了三次,还有个姓肖的老将军——唉呀,孟长官,我说不清楚了,来过的人我都拿笔记下了,有人还送了礼,我拿来给您看看!”

    苏雯清拿来了一个本子,孟聚一行行看过上面登记的内容:

    元义康,来访三次,先后赠送纹银五百两,送名贵药材一批,他叮嘱孟长官醒来赶紧通知他;

    蓝正,来访六次,赠送纹银十两,叮嘱我们照顾好孟长官,还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吕六楼,天天来,帮忙干杂活,赠送纹银三十两;

    刘真,天天来,送烧饼一个,自己吃了,每天缠着蕾蕾聊天,已认了蕾蕾做干妹子;

    肖恒,来了四次,送纹银一百两,赠送老山参两根;

    易小刀将军,他没亲自来,但派人问候过,送水果一篮;

    朱全有,来过两次,赠送纹银一千两,靖安城中宅院一处,名贵药材一批;

    罗志力,来过一次,赠送纹银两千两;

    阿七,来过一次,赠送纹银一千二百两,赠送美女两个(银子收下,美女退回)

    叶剑心,来过一次,带着郎中来看,赠送名贵药材一批;

    慕容毅,来过八次,赠送银子三百两,带来几个名医帮您看病和治疗;

    王柱,深夜来过一次,没送东西,不知为何偷偷摸摸的;

    吕长空,来过一次,赠送纹银十两;

    齐鹏,来过三次,赠送纹银二十两;

    马志仁知府,来过一次,赠送纹银十两;

    天香楼柳掌柜,来过一次,赠送纹银五百两;

    王北星,天天来,没送礼;

    苏雯清的名单记很长,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名单上既有东平都督府的高官,也有靖安署的总管、主办和寻常武官,也有靖安城中黑道白道、三流九教人物,有些名字孟聚听都没听过,但对方还是来送了不菲的重礼。

    孟聚把名单翻得飞快,一目十行地匆匆阅过,却没看到那个名字。

    他失望地将本子一合,问:“雯清,你是不是记漏了?”

    苏雯清诧异:“孟长官,应该没有吧?我和蕾蕾总有一个在家。因为想着孟长官您康复以后还要回拜人家,每个人我们都问清名字记下的。蕾蕾,你说是不是?”

    “是啊,孟长官,您说我们记漏了谁呢?”

    孟聚微微烦躁,他问:“叶镇督没有来?她该来看我的!”

    两个少女脸色一变,她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孟聚自言自语:“搞不好,她太忙了没法抽身?嗯,该是吧,打退了魔族,千头万绪的事很多,她那边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了!雯清,蕾蕾,帮我拿衣服来,我要去见一下镇督。我醒过来该跟她报告一声,不然她以后就要骂我偷懒装病了。”

    苏雯清和江蕾蕾没去拿衣服,她们泥雕木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孟聚愠怒:“怎么,你们不听我话了吗?”

    他努力撑起身:“快去帮我拿衣服,啊,不要调皮。”

    这么稍微动弹一下,全身疼得象是要裂开了,他不禁蹙了一下眉。

    苏雯清过来扶住他,她挤出一个笑容:“孟长官,您身子还没大好,郎中叮嘱您不要下床。这样吧,我们让吕六楼代您去向镇督大人通知一声,如何?”

    孟聚固执地说:“不,我该亲自去,这样才有诚意。雯清,你帮我拿衣裳,扶我一下。。。”

    “孟长官,镇督已经不在了啊!她已经去了啊!难道您不记得了吗?”

    “蕾蕾,你不要乱说话!!”

    已经迟了,江蕾蕾的话语就象一道雷电,粉碎了一层迷雾,孟聚瞬间化成了一座凝固的雕塑:“叶镇督,她,不在了吗?”

    内心底刻意回避的最疼处被人突然揭开,一幕幕场景慢慢在脑海中浮现,漫天的飞雪中,纷乱的战阵,如潮的魔族斗铠,申屠绝狞笑着缓慢捣出的一拳,叶迦南白玉般无暇的容颜,她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冰清玉洁,犹如雪地上绽开的白莲。

    “小孟,对不起了啊。。。”

    耳边响起了一声温暖的呼唤,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发冷,孟聚打摆子般颤抖起来,他脸色煞白,手脚哆嗦得不能支撑自己。就象被抽掉支柱的房子一般,他一下摔在床上,全身的伤口都在抽搐,纱布里都渗出了血,但他却没一点疼的感觉,内心疼得都快麻木了。

    “老娘的银子,不是那么好黑的!”

    “警告你了,不许对老娘太好了!”

    “呵呵,小孟真是懂事啊!”

    相处的往事一幕幕闪过脑海,泪水模糊了眼睛,模糊了那个明眸洁齿少女生动的笑容。悲伤如海潮般一阵阵涌来,将孟聚的心淹没,他无法呼吸,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那么年青,那么漂亮,那么充满活力和生机,她怎么会走?那是不可能的!

    她没走,她还在那栋红色的小楼里等着自己,小楼的前面有着盛开的鲜花。她心情不好时会板着脸叫自己“孟督察”,心情愉快时会很亲热地管自己叫“小孟”,然后,她会卷起袖子很不客气地问自己要好处,生气时会骂自己“笨蛋”。。。。。。

    想起那些温馨的往事,孟聚英俊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这笑容中透出的悲哀和绝望,令人震撼。

    苏雯清和江蕾蕾看得呆了,良久,她们小心翼翼地说:“孟长官,死者已矣,请您千万节哀。。。我们出去了,您好好休息。”

    孟聚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

    两个女孩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在出门时,苏雯清担心地回头看他,日光下,英俊的男子侧脸望着窗外,明亮的光柱透过窗户照在他那张明显瘦削下来的俊脸上,一行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着光芒。

    看着孟聚,仿佛内心深处柔软的一处也被触动了,苏雯清鼻子一酸,也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她轻轻掩上了门,快步走开了。

    知道孟聚醒来,下午有不少人来探望他。担心孟聚过度悲伤精神不支,江蕾蕾和苏雯清拒绝了大部分访客。但象吕六楼这样的兄弟,那是无法拒绝的。他不顾江蕾蕾的阻拦,强闯进孟聚房间。

    看到孟聚已经醒来,愣愣地望着窗外,吕六楼十分欢喜,他径直在床边坐下:“大人,您可醒来了,弟兄们都十分挂念您!大伙都想过来探望您,但又怕打扰您养伤,只派了我一个人过来。”

    “大人,上次跟着您出战,我们可是立了大功!现在,署里已报上省署为我们请功,正式嘉奖还没发下来,但东平都督府已经发下了大笔的犒赏银子,弟兄们都发了不少财啊,元都督甚至亲自召见了我们,还都督府赐宴呢!大家都说多亏了孟长官您啊,否则我们这些小兵哪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

    “大人,这次大战,我们靖安署的伤亡不大,倒是省署那边死了不少人,除了叶镇督外,好几个督察级的军官都战死了,听说总署那边很震惊——但是我们的朋友王柱活下来了,你不用担心。”

    “大人,柳姑娘已经安全回到了城里,您也不用担心她。”

    “魔族军撤退了,靖安城安全了。听说魔族后撤的途中发生了内乱,易小刀已经出兵去追击他们了。”

    自始至终,只有吕六楼一人说话,孟聚如泥雕石塑一般望着窗外,平静得象千年不化的坚冰。吕六楼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孟聚毫无反应,他叹息一声,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对孟聚说:“叶镇督的遗体。。。我们已经带回,交给了省署的人。听说镇督家里会有人赶过来接收料理,这事大人您就不必担心了,安心养伤就是——大人,卑职先告辞了。”

    他正要出门,听到身后悠悠的一句:“谢谢你,六楼。”

    吕六楼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他的表情有点动容:“大人,您好好养伤,其他的事,就莫要想太多了,忧思太过伤神。说句该掌嘴的话,卑职觉得,镇督对大人您有知遇之恩没错,但大人您豁出性命来救她,冲入魔族军中杀申屠绝为她复仇,这样的壮举,谁能做到?知道的人,谁不翘起拇指来赞大人您重情重义?大人,您已尽了力,生死有命,您莫要太过伤悲了。若您熬坏了身子,镇督在天有灵只怕也不会高兴的。”

    看着吕六楼消失在门后,孟聚转头过来眺望着窗外的明月,两行晶莹的泪水从他眼角慢慢地落下。

    在这个世上,恐怕只有自己和叶迦南才明白,存在于彼此间的微妙情愫,绝非仅是恩义。

    佳人香魂已消逝,此情世间无人知。只有我知道,她曾经爱过我。

    太昌八年九月,北魔犯边,东陵卫东平镇守督察叶迦南阵没于靖安城下,朝廷嘉节忠烈。

    一个女孩,她漂亮、活泼、顽皮,没到二十岁就死了,生如夏花,春花秋月,春去秋来,岁月沧桑,江山变幻。十年、二十年后,谁还记得世上曾存在过一个名叫叶迦南的女孩子?

    谁还记得那个女孩子的一颦一笑,她那如花容颜,她的悲喜,她的憧憬和爱恋?

    思念绵绵无绝期,大雪中,少女的容颜已铭刻进了自己灵魂。当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她的墓碑渐渐被野草荒芜,唯有自己孤独地珍藏着这段感情,直到停止呼吸。

    想到这里,孟聚悲从心来,他泪如雨下,痛哭出声。

    在家中休养了三四天,孟聚的伤势渐渐愈合,身体康复了不少。他开始能下地走路了,接见一些来访的客人。但说来也奇怪,他昏迷的时候访客如潮,而当他康复的消息传出后,来访的客人反而少了很多,尤其是靖安署的军官,除了吕六楼、王北星还有军情室曹敏等部下,其他人几乎没见过。

    靖安总管蓝正倒是常来,他每次都是带着郎中来,关切地问孟聚的伤势,谈笑风生。

    但孟聚能看出,蓝正的眉宇间郁结着一层忧虑,愁眉不展。

    孟聚几次问:“蓝总管,是不是公务不顺手?还是外边的战情不顺利?”

    “没什么大事,孟长官您安心养伤就是。待你康复了,我们两个再好好搭档,孟长官,你在这边躺着快活,可把我累坏了。你可要快点把身子养好了,出来帮我忙啊!”

    吕六楼和王北星二人来得是最频繁的,他们每天都到。要不是吕六楼上午来,王北星下午来;要不就是吕六楼下午来,王北星上午来,反正一个来了另一个就走。他们来孟聚家也没什么正经事干,就是陪孟聚聊天谈笑,要不就是逗江蕾蕾和苏雯清说笑,或者无所事事地喝茶。孟聚接见访客的时候,他们总是很不知趣地在周围晃荡,让孟聚觉得很不自在。

    晚上,他们总有一个留宿孟聚家睡觉的,弄得江蕾蕾和苏雯清两个女孩子跑去跟孟聚抱怨了几次:“吕长官和王长官怎么赖上我们这了?害得我们睡觉都要拉起帘子。”

    孟聚跟二人说:“六楼,北星,我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们不用天天过来看我,这样太辛苦,也耽误公务啊!”

    吕六楼憨厚地笑道:“大人,刚刚打退了魔族,署里正在休整,没啥公务呢。您知道的,我在靖安署这边认识的人不多,除了您这,我没啥地方去了。”

    王北星则是哈哈大笑:“孟长官您这里有好吃的,也有美女,我老王喜欢来啊!孟长官,您莫不是舍不得好茶吧?”

    “这个怎会,孟聚再穷,一杯茶还是请得起两位的。哈哈!”

    孟聚打个哈哈,心下暗暗狐疑:他俩莫不是看上了江蕾蕾或者苏雯清中的哪个?或者说,二人看上的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们彼此有心结,很少同时出现?

    若说刘真干出这种事来,孟聚一点不稀奇,但吕六楼和王北星为人都很稳重,这种登徒子行径来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数次旁敲侧击试探二人:“六楼,你觉得江小姐和苏小姐,她们两个谁漂亮一点?”

    吕六楼一脸愕然:“两位小姐都很好啊!大人您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北星,江小姐和苏小姐的双亲恐怕没于战乱,她们孤零零的弱女子,眼看也到了出嫁的芳龄了,我这个当干兄的也要留意她们的终身大事!你那边可有合适的好儿郎?”

    王北星大咧咧地说:“大人,您别开老王玩笑了。老王认识的军汉不少,但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没脑货,把两位小姐那么娇滴滴的女孩嫁给他们,那不是糟蹋了吗?

    我说大人,要替二位姑娘留意终身大事,您要往靖安城里的官宦富商那边考虑,最好找个知书识字的良家子,蓝长官跟他们熟,你该问他去!”

    几番打探不得要领,孟聚也就放弃了:无非就是吃饭添一双筷子罢了,两个军汉饭量虽大,自己的身家还是养得起的。

    但渐渐地,孟聚发现有些不对:不止吕六楼和王北星经常呆在自己家中,自己家附近还常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人晃荡着。他躺在床上养病时看窗外,发现几个人影在门外的草丛中晃来荡去,他开始还没在意,但这群家伙那守了几个时辰还不走,孟聚才意识到不对。

    孟聚开始留意家附近的动静,他越来越发现问题。晚上也好,白天也好,周围总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在游荡着,门前门后,前前后后都有,他在陵署里散步都有人若即若离地跟着,在家附近的树丛中,他甚至能看到黑色斗铠的金属反光。

    孟聚陡然警惕,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被监视了。只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在孟聚养伤日子里,信和茶行数次派人送来了茶叶,有时是普洱,有时又是铁观音,有时又是茉莉花茶。

    孟聚向吕六楼和王北星解释说,这是他订好的货,不过对方现在才到货送来。

    两人都说:“没想到孟长官这么风雅,喜欢收藏茶叶,大家都有口福啰!”

    孟聚知道,这是易先生在催促自己接头的暗号。肯定发生了很急的事,否则他不会这么连连催促的。但因为叶迦南的事,孟聚对易先生起了心结,而且现在被严密地监视,他更是有理由不去——去他娘的北府,去他娘的鹰扬校尉,老子现在在养病,哪都去不了!

    一个风雪的深夜里,孟聚已经睡下了,门口却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他醒来走出外间,却见江蕾蕾和苏雯清都点着灯爬起床来,吕六楼也爬起来。

    江蕾蕾正想去开门,但被吕六楼拦住了。他挡住三人面前,目光炯炯:“我来开门——孟长官,江姑娘,苏姑娘,你们都回内间去。”

    平素憨厚的吕六楼,此刻却有一股森然的气度,他的气势凛冽得如刚出輎的刀子。在三人惊讶的目光里,吕六楼从衣裳里摸出了一把波光流动的锋利匕首,反手紧握,警惕地走到门后,将身子伏在墙边,喊道:“是谁?”

    “是我。”一个低沉的男声传进来,声音有点耳熟,倒是吕六楼先听出了,他惊呼一声,急忙打开了门锁。

    一个披着蓑衣斗篷的男子迅速闪进门里,吕六楼探头出去望了一下,迅速地关上房门。

    那男人对着孟聚解下沾满雪花的斗篷和蓑衣,孟聚一声惊呼:“王兄弟,怎么是你?”

    比起上次见面时,王柱明显地憔悴了,他的脸颊和眼睛深深地凹进去,颧骨突起,眼眶深陷,眼中充满了血丝,脸色蜡黄。他的右眼戴着个黑色的眼罩,一道还没愈合的疤痕,从他右眼眉那边斜斜地划下来,一直划到了嘴角,那翻红的皮肉触目惊心。

    他朝孟聚拱拱手:“孟兄弟,吕兄弟,不好意思,深夜打扰!”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戴着黑眼罩的独眼刀疤大汉目露凶光,这情景真的有点骇人,苏雯清和江蕾蕾都吓得花容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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