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斋堂。
“师尊，您先在这儿坐上一会儿，弟子去去就回。”
洛颜年少成名，师从名门，在修真界的名声极盛，在外人的眼中，她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灵清仙君”。
而排队打饭这么有烟火气的事情，矜贵高傲的灵清仙君是肯定不会去干的。于是纪凌一个人拿着两个木托盘排队去了。
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门内弟子最多。
洛颜清净惯了，极少来这个地方吃饭。四周的人太多即使她挑了个最偏僻的位置坐下，依然不太自在。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
“那个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不知道，她没有穿校服，应该不是我们的师姐吧。”
“你们当然不清楚她是谁，那是灵渺阁的洛阁主！就连我也只见过她两面。”
“她就是洛师叔？难怪我在外门从未见到过。可听说洛师叔不是一年到头都不出灵渺阁半步吗？连掌门都很少看到她的影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广斋堂？”
“我听内门的师兄们说，洛师叔新收了个弟子，应该是陪她的那个小弟子来吃饭的吧。”
“什么？卿寒长老收徒弟了？！”
“……”
聚集而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弟子都在窃窃私语，洛颜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
好在纪凌很快就打好饭回来了。
五岁的小娃娃一手举着一个沉甸甸的托盘，竟然毫不吃力，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白衣飘飘的洛颜，欢快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周围的弟子们见他年纪小，都担心会撞到他，纷纷让出一条路。
纪凌于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师尊面前，放下托盘坐下，双手捧着小脸，笑：“师尊，是不是等急了？”
洛颜拿起筷子，长睫微敛：“吃饭吧。”
纪凌知道，师尊看起来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是不挑食的，尤其嗜辣，所以在打菜的时候，特意让掌勺大娘把每道辣的菜都打了一份，这就导致了……
洛颜垂眸，看着盘子里堆成小山丘一样高的菜肴：“……”
她将筷子往桌子上轻轻一搁，抬眼看向对面吃得正欢的小家伙：“……我看起来，很像饿了三天没吃饭？”
“啊？”纪凌抬起头，嘴里还嚼着一块红烧排骨，含糊不清地回应道：“抱歉啊师尊……”
他只顾着想师尊喜欢吃哪些菜了，却忘记师尊最接受不了的就是浪费。
纪凌把洛颜的盘子里一半的菜全都夹到了自己的碗里，咽下口里的排骨肉，对洛颜笑了笑：“这下可以了吧？”
“……”
见洛颜的脸色越发不悦，纪凌急忙解释道：“师尊，弟子用的是另一双干净的筷子，不脏的，你别……嫌弃。”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很低，参杂着一丝小心翼翼。
洛颜的神色却有些复杂。
这都能被吓到，自己是洪水猛兽吗？
她心里微有不满，看着纪凌的盘子，默了默：“这么多，你吃得完？”
纪凌一愣，然后点点头：“师尊请放心，弟子从不浪费粮食。”
洛颜于是不再说话。
……
从广斋堂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清风缕缕，月色朦胧。用过晚膳的弟子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微弱的灯光下，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小弟子在鹅卵石小径上嬉戏打闹，直到欢笑声越来越远，消散在微凉的晚风里。
洛颜望着茫茫夜色，长睫微垂，轻轻抬手，一朵巴掌大小的栀子花便悄然浮现于她的手心。
这花通体晶莹剔透，玲珑小巧如霜冰，重重叠叠的花瓣泛着水晶般的光泽，粼粼白光浮掠，明金色的精繁花纹若隐若现，流光溢彩，十分美丽。
洛颜低声说了一句“去”，那栀子花便脱离她的手心，慢慢上升漂浮悬至半空，霎时间光芒大增，越发的夺目刺眼，将前方的夜路照得与白昼一般明亮。
纪凌眨了眨眼，惊奇道：“好漂亮的花，师尊，它叫什么名字？”
洛颜道：“没有名字，跟上。”
前一句是回答他的问题，后一句则是提醒，因为栀子花已经在慢悠悠地往前飘了。
纪凌“哦”了一声，连忙跟上。
洛颜说这朵栀子花没有名字，他自然是不相信的，就跟她那把毫不起眼的青竹剑一样。
流萤照月栀，与血灵曼陀罗、玉清水晶兰同为上古时期遗落修真界的三大神灵之物，三百年才现世一次，传闻中有活死人、肉白骨、招魂灵之逆天药效，其珍稀程度已经不能用稀世珍宝来形容了。
而且据古籍记载，流萤照月栀的每一次现世，都会引起修真界各方势力一阵血雨腥风的疯狂抢夺。
上辈子，纪凌见洛颜将这东西召出来过许多次，当然清楚它是个什么东西：既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
生死存亡之际可用以续命，但如果持有者的实力不够强悍，强到足以震慑整个修真界，怀揣此物，就等于是找死。
血灵曼陀罗乃魔族圣物，生长于忘川河畔，五百年开一次花，可遇不可求，比流萤照月栀更为珍贵。
至于自仙魔大战后已近千年未曾现世、仅在古籍里有只言片语记载的玉清水晶兰……
纪凌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那东西第二次。
察觉到身后的小家伙脚步越来越慢，洛颜转头看他：“怎么了？”
“啊？”纪凌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想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落后了师尊一大截。“师尊，弟子吃得太饱，走不动路了。”
“……”
她一拂袖襟，冷淡道：“走不动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别回灵渺阁了。”
纪凌顿时眼泪汪汪：“师尊不要弟子了吗？”
洛颜：“……”
纪凌慢慢蹲下来，双手环臂放在膝上，把头也埋了进去，声音闷闷的，透着浓浓的委屈：
“师尊还是先走吧，弟子太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自己会回去的。”
他其实是摸不准洛颜的脾气的，哪怕这个女人上一世跟自己纠缠了一辈子，也始终不能看清她。
不过以洛颜那孤冷清高的性子，应该是见不得弟子一受不了苦就撒娇任性耍小性子的，要不然自己上辈子练功练得那么辛苦，也不会在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时，只是察觉到一旁师尊的目光，就赶紧提起剑继续练习。
但是魔君大人的脸皮够厚，他早已经在心里打好了算盘：师尊肯陪自己休息一会儿是最好不过的，要是师尊真的狠心丢下自己不管，也没关系，那他就死皮赖脸地追上去。
反正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上辈子，纪慎安一统三界时，就已经将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
洛颜垂眸静静地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帘子垂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说话。
一阵微风拂过，裹挟着夜晚微凉的冷意。四周寂静极了，只有两旁的树林时不时传出一阵“沙沙”声，鸟儿忘了啼鸣，连天上的浮云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纪凌蹲得有些腿麻。
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就在他以为师尊已经走远，准备起身追上去的时候，洛颜突然动了。
白衣飘飘恍若神明下凡的仙君，弯腰抱起小弟子，一言不发地往山上走去。
流萤照月栀在前方引路，银白皎洁的月光柔和地笼罩在她身上，仿佛是披上世间最软的纱。
纪凌被她抱在怀里，有些愣愣地昂起小脑袋：“师尊……”
洛颜只是慢慢地走着，没有低头去看他，只是低声说道：“别说话。”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她凝白的脖颈和曲线柔和的下颚，凝脂一般的玉雪细腻。
纤细浓密的睫毛帘子静静垂落眼前，如山巅之雪，似枝头繁樱，透着岁月静好的朦胧美。
纪凌闭上眼睛，乖乖地往她的怀里蹭了蹭，不再说话。
令人感到心神安宁的淡淡药香，是师尊身上的味道。
天阶夜色凉如水，一轮明月挂枝头。
夜晚的苍冥山进入梦境，四下寂静无人，唯有师徒二人走在回灵渺峰的山路上，身后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一千一百一十八道台阶，每一步都令小小的少年此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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