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大做了三年的博士后,张霖本来想留下来的,但最终没有成功。国内高校的门槛越来越高,大部分都要求有国外工作或留学的经历,张霖就是被这一条挡下来的。张霖对孟涵说,看来还是要申请一个国外的博后,要不然以后到处都会被卡,孟涵说,也好,去吧,明年我毕业了出去找你。在博后期间,张霖以二郎山的那次大爆炸为研究对象,写了几篇论文,但每篇都被审稿人提了很多意见,所以他一直在反复修改,到博后期满的时候都没有发表,这也拉低了他博后出站考核的评分。但他觉得无所谓,因为他相信这些论文有足够的分量,一旦发表,绝对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审稿人大概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对论文提出种种近乎苛刻的意见。
张霖在论文中提出了一种极为大胆的观点。他认为,那次大爆炸是一种新型态的岩爆。所谓岩爆,一般是在挖掘地下工程时,由于外界的扰动而导致地下处于高应力状态下的岩体突发爆裂、弹射甚至抛射性破坏等现象。但与普通的岩爆相比,二郎山岩爆并非外界扰动诱发的,而是内因驱动的。其根本成因便是那种曾经出现在岩石中的奇怪裂缝。张霖推测,正是因为这种裂缝的出现,增大了二郎山岩体中的应力,最终导致了超大型岩爆的出现。虽然他无法解释那种裂缝的物理本质,但他做了一些数值模拟,发现如果引入内生性的裂缝,在挤压下的岩石的确会出现类似的现象。而且,爆炸模拟的结果和现场的测量数据匹配得很好,这让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在八月份的时候,他终于拿到了丹佛大学的录用通知,于是他收拾东西去了美国。这是一个两年期的博后职位,他准备用这段时间继续推进二郎山岩爆的机理研究。在一次查阅资料的过程中,他突然发现,几年前在路易斯安那州也发生过一起奇怪的爆炸事件。事发过后,当地出现了一个几百米深的巨坑。他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发现没有任何对这起事件的研究报告,过了几天,连报道事件的原始新闻网页都打不开了。他搜寻了好久,才在一个私人的网页里找到了一些事件的细节。这人应该是当地的居民,他对事发地的情况描述得很详细。他记下这人的名字,订了一张飞往路易斯安那州的机票,准备去实地考察一下,顺便拜访一下这个记录者。可到了事发地一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巨坑,那地方现在是一个足球场。问起当地人,都说没有听说过爆炸的事。他又提起那个记录者的名字,有人告诉他说,那人是个疯子,几年前就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了。
在精神病院里,张霖看到了这个记录者。这人坐在轮椅上,眼歪嘴斜,不停地流着口水。护士提醒他,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访时间。张霖试图用正常人的方式和他交流,但很困难。不管张霖说什么,他几乎都没什么反应,有时候从嘴里冒出一两个单词,但含糊不清,也没有什么逻辑。张霖很失望,他觉得很难从这人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这人突然从轮椅上摔了下来。他连忙蹲下身去,试图把这人扶起来。就在这时,这人用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了三句简短的话。第一句是:他们把坑填了。第二句是:生态维持会。第三句是:躲起来。可一旦把这人扶到轮椅上坐好,他便又重新恢复了刚才那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什么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三句话里,第二句话最为奇怪。严格来说,那并非一句话,只是一个词组。回丹佛以后,他沿着这条线索进行了一些调查,结果越查越让他感觉疑惑。生态维持会并不是什么地下黑帮,而是一个近年来发展迅猛的非政府组织。从名字也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环保组织,它们主要的活动就是在全球各地进行人工造林运动。在它们的官网上,张霖发现,很多超大型的跨国企业都曾经向这个组织捐献过大笔资金,甚至一些知名的歌手和好莱坞影星也公开承认是维持会的会员。可这些和岩爆又有什么关系?
到了冬天,那几篇论文的终审意见出来了,全部被拒稿。拒绝理由是不切实际,或没有现实意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电子邮件,陷入了无比的沮丧和自我怀疑之中。在那之后,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什么也不干,就坐在学校广场的草地上抬头看天。他一遍又一遍地反思自己最近几年的研究,是不是过于理想化,太脱离实际了。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几年前的那次大爆炸只是自己的妄想。因为一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脑海里就浮现出那道黑色的闪电,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但那天拍摄的照片是真实存在的,这让他又重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不过,路易斯安那州的爆炸就不那么可靠了。在网上找不到任何相关的照片或视频,仅有的文字记录者也进了精神病院。爆炸发生地已经变成了一座球场,叫什么名字来着?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座球场的名字,随手在手机上搜了一下。突然,一个搜索结果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小视频,来自某个观赛球迷的社交网络。视频中,球赛正在进行。后卫一个大脚,把球从本方禁区踢到了前场。没什么脚法可言,纯粹是为了解围。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球在飞行过程中,轨迹突然变得飘忽起来,像是遭遇了乱流的飞机,不断颠簸着。接着,出现了更诡异的场景。足球逐渐减速,最后竟然就这样悬停在了空中。数十名球员都不知所措的汇聚在足球下方,够不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仔细看,球并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地晃动着,但就是不掉下来。诡异的场景持续了十几秒钟,裁判已经准备吹哨叫停比赛了,但此刻球又突然恢复了正常,从半空掉了下来。球员们一哄而上,球赛得以继续进行。
这是一场地方联赛,没有电视直播,也几乎没有报道。现场的球迷寥寥无几,大片看台都是空着的。关于这次悬停,除了这个仅有的视频,没有任何官方的研究报告。在视频页面下的评论区,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造假视频,但也有人认为可能是某种突发的上升气流造成的。张霖也认为多半和湍流有关系,但他对流体力学的研究不多,查了一些文献,又感觉不太像。不过,他倒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在二郎山看到的黑色闪电。本来应该一闪而逝的光芒,却停留了半小时,而且变成了黑色。而这次在空中停留的则是足球。他把视频不断放大,盯着足球周围死命地看。在某个瞬间,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黑色的裂隙!虽然只有一丝,在正常画面中根本看不出来,但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他不仅确信,球场所在地的确发生过一场大爆炸,而且也相信,那些黑色裂缝和大爆炸一定是有关联的。
在丹佛做博后期间,取得的科研成果极少。回国以后,张霖和孟涵只好一起进了一个二本大学工作。他把二郎山大爆炸的研究方向暂时放到一边,做了一些更主流的工作,很快地就发了一批论文。这之后,工作终于开始变得顺利起来,第一次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就中了。但他一直心心念念地,仍然是二郎山大爆炸。一开始,每周他会抽出一两天来探究大爆炸的机理,其余时间还是在跟踪主流的方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多地沉浸到大爆炸的研究中。因为在主流方向,他所做的不过是一些追随性或者补充性的工作,几乎没有什么创造性可言,这让他感到无聊、浪费时间,甚至是痛苦。而只有在研究大爆炸的机理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在做科研。但这样一来,论文发表数也就随之骤降,连续好几年都没有评上副教授。
有一次,孟涵对他说,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他说,再等等,我感觉就快接近真相了。孟涵说,你说的真相是什么?他说,是维持会在搞鬼。孟涵带着哭声说,张霖,你已经走火入魔了,知不知道?没有什么维持会,那次大爆炸就是一个自然现象,你放弃这些乱七八糟的阴谋论,好好做一点正常的研究行不行?张霖异常严肃地说,几年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维持会不仅存在,而且正是推动这一切的幕后力量。相信我,我马上就能够找到确实的证据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那些石头一样产生了裂痕,而且越来越宽。半年后,两人分手了,孟涵也离开了这所学校。
张霖并没有骗她,他确实找到了诸多可疑的线索。在调查后,他发现在国内同样有生态维持会的分会存在。那是一个正规注册的团体组织,注册地点就在雅安——和大爆炸发生的位置如此接近!为此,他又数次返回二郎山进行调查,但并没有什么发现。最近一次调查是在三年前,他惊讶地发现现场已经被隔离栏封死了。打听之下,他这才知道,这里现在正在进行大规模开发,准备做成一个高档的度假村。施工单位是西部建工,但项目的总投资方是一家名为“南山文化”的神秘公司。在网上找不到这家公司的官网,也没有什么新闻报道提到过它们,只能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里查到它的一些简单的工商注册信息。企业的成立日期就在大爆炸发生后的一个月,法人代表叫做徐泽天。这个名字让张霖有些眼熟,他去民政部的网站重新查看了一下维持会的信息,发现里面有个副理事长的名字就叫徐泽天。在这之后,他又陆续发现了南山文化和维持会之间的更多关联,更关键的是,与维持会具有类似关系的公司不在少数。他越来越感到维持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庞然大物。很多政府工程的投标,其参与的公司都在维持会的控制之下。这些公司经营的业务分布极广,甚至渗透进了学术领域。总部位于阿姆斯特丹的国际最大的学术出版集团,那个拥有2500多个学术期刊的大型平台,其最大的股权持有者就是生态维持会旗下的一家公司。张霖开始明白自己的论文为什么总是无法发表了。维持会的人不希望这些事情被人看到,就像他们在爆炸地点上盖足球场、建度假村一样。不过,这些爆炸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又在掩盖什么呢?
在那所大学呆了三年,合同期满,续聘考核勉强过关。系主任约他谈话,说以他聘期内的成果,本来是不合格的,但考虑到他第一年过来时发的论文还不错,他才被破格续聘的。接着,又聊了好多话,言下之意就是说,只要他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研究,重新回到主流的方向上来,以后还是很有希望的。张霖随口应付着,并不打算改变研究方向。系主任见他并不当回事,最后说了几句重话,说只要他“回归正道”,明年保证给他副教授的职称,否则随时都会解聘他。张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系主任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如此上心,还拿出副教授的职位诱惑他。他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你是维持会的人吧?系主任愣了一下,笑了,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霖说,我不管你是谁,总之我是不会改变研究方向的。系主任说,好,你随便。
张霖其实已经预感到系主任会给自己找麻烦,但没想到是通过那样的方式。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走进他办公室,说是财务审计人员。那时候,学校正在进行内部财务的审计,其实主要是检查制度层面设计得是否合理,但这位审计员却说,发现他的经费使用有问题。问题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列支与本项目无关的差旅费,另一个是列支与本项目无关的设备购置费用。这些问题的确存在,因为张霖是以一个主流的研究方向为题目申请的项目,但实际使用过程中,很多钱都花在了研究二郎山大爆炸上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用某个课题的经费顺便做一些别的研究。但没想到的是,审计人员把他当成了典型案例,把他写到了最后的正式版的审计报告里。在学校的大会上,校领导也因此点名批评了他。不久后,学校的正式处罚也下来了,责令其退回违规使用的经费,停止其五年内申请一切科研项目的资格,这期间也不得评优、晋升或者招收研究生。他气得冲进系主任办公室,当面质问他,是不是他搞的鬼。系主任冷冷地说,你自己违规使用经费,不好好反省,还来我这里闹。再闹,你就别干了。他说,不干就不干!一气之下就辞了职,准备另外找工作。但没想到,面试了好几个学校都连连碰壁。他心里明白得很,这背后肯定是维持会在插手干预。
无奈之下,他干脆回了老家小镇,准备在这里先躲一阵子。小时候关系很好的一个老同学,现在已经做了乡镇中学的副校长,说反正你回来了也没事干,我这里缺个数学老师,暂时没招到合适的,你帮个忙。他说行啊,教什么不是教。于是进初中做了代课老师。可即便这样,也没能避开维持会的视线。他发现自己被严密地监控了起来,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劝他,叫他别盯着一个方向研究了,不会有结果的。可越是这样,他的意志就越坚定。小时候,父母就老说他脾气犟,拧得很。到了不惑之年,这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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